美国二代华人:长着没受过欺负的脸 或有着心里的伤(图)
在1990年代中国二三线的城市里,重点中学的英语老师曾经是我们目力所及的世界里最为国际化的人。她在美国各处旅游开会的故事无不令我们心驰神往——天哪,美国!她讲述美籍华人的时候,教给了我们一个新词:ABC(American Born Chinese, 在美国出生的华人)。
“长相上都一样,到底是中国人还是ABC,怎么区分呢?”她带着神秘的微笑说,“告诉你们一个最简单的办法:你在他屁股后面踹一脚,他的第一反应如果是‘Ouch!’,那就是ABC无疑;如果是‘哎呦妈呀!’那一定是中国人了。”
哄堂大笑里,我们第一次了解到,原来ABC不只是春晚里被致敬的“血浓于水”的海外侨胞,也包括可以在屁股上踹一脚的家伙们。
后来我自己来到美国读书,也确实见到了不少ABC。我没有在谁的屁股上来一脚,但凭直觉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即便他们的衣着服饰没什么不同,甚至没有开口说话 。说不出为什么,但他们确实不大像国内常见的中国人。也许是神态和表情,尤其在顶级大学里的ABC,不少人都带着发达世界年轻人常见的那种阳光和自信,一副“没受过欺负的脸”。
2013年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显示,美国华人人口已达452万。另据统计,美国华人中29.8%是二代(在美国出生和长大)及以上移民,16%是1.5代移民(童年来美,有一定中国教育)。
▲林书豪(上)和骆家辉(下)都是ABC(在美国出生的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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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裔兄弟会的悲剧:纽约华人大学生遭受同学暴力击打致死
不过“没受过欺负”大约也是另一种被误会的刻板印象。稍稍多做了解,就能发现美国亚裔历史中层出不穷的关于艰辛、压迫和遭受孤立、排挤的叙事。
2013年12月,一名纽约华人大学生参加兄弟会活动时遭受同学暴力击打致死。这条新闻最初发酵时,我所在的微信群里,一些年纪稍长的华人立即义愤填膺,并坚信这是一起与种族歧视和迫害相关的恶性事件,华人又一次被人欺负了。我做了些英文报道的检索之后表示难以置信,因为报道显示这个兄弟会(Pi Delta Psi,以下简称PDP)是一个亚裔学生专属的组织。
▲出事兄弟会租住的举行入会仪式的房子
但直到2017年,《纽约时报》的报道披露了该案大量细节以后,我才惊讶地发觉,很难讲清邓俊贤(Michael Deng)的死与美国亚裔长久以来面临的身份困境有多少关联。
1980-90年代,随着陈果仁遇害案和洛杉矶种族骚乱带来的身份焦虑,美国各地兴起了一批以亚裔身份认同为基础的,致力“群体觉醒”的大学兄弟会、姐妹会。邓俊贤参加的PDP正是这样一个组织。
入会仪式充满大量了对新人的折磨,但通常恶作剧性质的居多,比如做俯卧撑、不许睡觉、背包里装满石头或混凝土块,但也有蒙眼、“信任背摔”、集体殴打等轻微虐待的行为。很多成员认为这样的活动设置可以让会员们体会与种族相关的苦难史,彼此产生兄弟般的共情和亲情,以达到种族身份的觉醒。《纽约时报》该报道是如此描述邓俊贤最终丧命的活动环节——在午夜时分举行的“玻璃天花板”:
入会者被蒙上眼睛,同指派给他的“大哥”(一个年长的兄弟会成员)分开,他们中间隔着一排胳膊挽在一起的兄弟。这道人墙主要是象征着被迫接受亚洲男人软弱、爱拍马屁的美国偏见与实现辉煌成功和男子气概之间的那道障碍。大哥呼喊入会者(也就是“小弟”)的名字,入会者把胳膊抱在胸前,向着大哥的声音走去。他很快会撞到兄弟们的人墙上,他们会说他是“中国佬”、“东方佬”以及他们能想到的任何种族歧视蔑称。咒骂大约持续十多分钟。在第二个阶段,入会者被指示冲过兄弟们组成的人墙,而他们会轮流把他推回起点。第三个阶段跟第二个阶段没有很大差别:宣誓者依然被蒙着眼睛,向着大哥的声音走,但这次,他不是被推回去,而是被打倒在地,在有些分会,甚至会对入会者擒抱摔打。…………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入会者应当想念他的父母、思考他们身为移民所作出的牺牲,他们曾面对的羞辱,以及亚裔在美国生活所面对的隐形压迫。那些推搡、摔打和种族主义的辱骂意在从肉体层面体现他们的斗争。在最后一段路上,所有的兄弟会成员将入会者引向他的“老大”,这是为了教导他,与亚裔同胞团结一致是他在白人世界中取得成功的唯一希望。
在这个环节里,邓俊贤被反复摔打、撞击之后到底,最终没能醒来。我在脸书上转载这篇报道以后,一个来自堪萨斯的白人朋友的留言评论只有一个词:Sick(有病)。嘿,扎心了。真想问问他,亚裔孩子们的病,你有药吗?
▲被告人查尔斯•赖(中)和肯尼•关被警察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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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裔和白人的混血后代更多认同自己是白人
亚裔真是美国一个特殊的孤独群体。他们被称作模范少数族裔,却仍然逃不过“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身份焦虑。作为个体,他们就读名校、生活优渥、从事工程师、科学家、医生等体面的工作,人均教育和收入水平均超越同地区白人,但作为集体,他们却依然在这个国家的公共生活中声音微弱,在政治参与中几乎无足轻重。从是松丰三郎、陈果仁,到陈宇晖、邓俊贤,一连串令人遗憾的姓名背后,“亚裔骄傲”似乎还遥遥无期。
皮尤一项研究显示,亚裔和白人的混血后代会认同自己是白人会多过认同自己是亚裔,60%的混血认为自己与白人的共同之处更多,而认为自己与亚裔共同点更多的人只有33%;相较而言,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后代中,58%的人认为自己与黑人更多共同之处,而只有19%的人认为与白人共同点更多。ABC在学校里,如果照相时比了V字剪刀手,或是发型留了亚洲人喜爱的两个辫子,就会被同学笑话、甚至是欺负,因为那是你不够“美国化”的表现。“你的行为越像你的母国,就越受欺负。”(见纽时中文网相关文章)
去年美国大选以前,在校园里,或是纽约这样的国际化都市生活,我和很多国际学生(甚至很多美国人)一样,一度已经淡忘了种族、族群作为身份认同的维度在这个国家有多重要。
但转瞬之间,这种以种族和族群为界限的身份政治在这个国家风起云涌,筑墙、难民、穆斯林、新纳粹、BLM、Antifa……,让人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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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ABC常常会拒绝学习和使用中文
在美国,亚裔,尤其是华裔社会在这样的大背景中被卷入政治生活时,分裂无可避免。有大量的亚裔人口是1970年代以后到来的“一代移民”,他们本身并不出生、成长在美国,身上带着明显的母国文化烙印。这些一代移民和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二三代移民在身份认同和政治参与中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差距。
很多ABC常常会拒绝学习和使用中文(尤其在公共场合),拒绝跟学校里的中国留学生往来,以此维护自己的“美国身份”。他们甚至会在家里跟自己的父母也讲英文,如果父母可以听懂的话。即便父母执着地使用中文跟孩子讲话,孩子依然会使用英文回应——他们彼此都能听懂对方,但彼此拒绝转换使用对方的语言。
维护对一种语言的优先使用权像是在暗自坚定地维护一种身份认同。由此也不难理解,如果有人挑战,甚至对ABC们“美国人”身份表示蔑视和否认时,他们会分外敏感,其痛感也必然格外强烈而真切。
ABC的父母们往往为这种“一家两制”不满,为孩子无法领略中国传统文化的华美与底蕴黯然神伤——虽然他们也会为自己的孩子入读常青藤名校,成为一名眼科医生或是计算机科学家,从而“融入美国主流社会”而无比自豪。 很多一代移民在去年的总统选举中选择支持特朗普,这在他们的ABC子女们看来简直不可理喻。父母们的委屈是,民主党搞教育平权,教育资源都给黑人和墨西哥人了,你们怎么能上常青藤呢?而ABC们常常会觉得,父母一代都不懂为什么要喊“黑人性命举足轻重”,而不是“所有人的性命都举足轻重”, 对美国社会政治的理解如此之匮乏,怎么能进行有效而合理的政治参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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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还是反对特朗普,华人内部意见很分裂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迅速增加的大量一代华裔移民,他们往往来自于族群相对单一的社会,对于异质化的多元社会结构缺乏体验和心理准备,他们更没有经历过民权运动洗礼,对于美国种族关系长久以来的伤痛历史,以及这些历史对当下政治现实投射的阴影缺乏了解。他们对于子女的教育有着近乎宗教体验一般的迷恋和极度现实主义的执着,另一方面,受限于中国大陆的政治环境困扰,他们来到美国以后长期对政治参与冷感、惧怕、抵触、逃避,自然也缺乏相应的知识储备和实务训练。
民主党支持的平权运动和相对宽松的移民政策让他们更容易感到恐慌,他们认为自己努力学习、勤奋工作才在这个国家安身立命,任何想要把教育或福利资源“拿给”其他族裔的行为都显得极度不公。
但他们可能并不了解少数族裔和移民在历史上遭遇的苦难,也并不理解,正是他们口口声声反对的“政治正确”和少数族裔不间断的斗争,才换取了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少数族裔和移民在当下美国能够享受的各种权利。也或许,更加自私的人会认为,自己已经上船了,此时抽掉梯子才是保有资源的最佳方式。由此他们甚至甘愿把这样一艘大船交给一名完全不具备资质的舵手,任其在茫茫黑夜中颠簸飘摇。
二三代移民则相当不同。他们多数对父母一代热衷于支持特朗普感到愤怒和不解,他们对白人至上主义的冲击感同身受,他们和多数同龄、良好教育的美国人一样坚定地反对特朗普。
此外,他们一方面受父母和家庭潜移默化的影响,会极其注重教育并更倾向于选择更“务实”的领域深耕,诸如医科、商科、工科,等等,满足于社会经济地位的优裕而回避尖利复杂的社会问题,对政治撕裂和弱势群体的难题关注较少;另一方面他们又往往致力于摆脱原生家庭为自己带来的“母国身份”,对原生家庭带来的文化背景常常进行一种逃避式的抗拒——这种对于家庭背景的回避,又使得他们遭受白人至上主义和排外思潮冲击时,常常陷入一种身份认同的慌乱和哀怨。
当然这种代际划分只是一种华人政治光谱最为粗糙的观察角度,可能并不准确。毕竟老一代移民中也有大量坚定的特朗普反对者,而年轻华人中也不乏特朗普的狂热粉丝。我只是好奇,不知道女儿这一代ABC会怎样参与时代的进程,她们会拥有一个怎样的国家,她们的骄傲会源自亚裔、美国、还是世界公民?
关于不同族裔和种族的身份认同,太多的问题仍然无解。我只知道对于ABC而言,“Ouch”和“哎呦妈呀”都不是什么好事。最好,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因为他们的相貌是这样,就想要在他们的屁股上踢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