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河南高院亲子鉴定出错 女护士错养别人儿子22年(组图)
端午节,朱晓娟独自去了一趟北方。
她觉得已没有什么希望了,只能打官司。
或许一场新的风暴在等着她,她准备迎头而去。
而你还记得朱晓娟吗?那位伤心欲绝的母亲,曾经漂亮迷人的护士,儿子被保姆偷走,因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一纸错误的亲子鉴定而错养别人的儿子22年。正当她准备安享晚年的时候,她的生活,乍起惊雷。
朱晓娟与失而复得的儿子团聚
一个真儿子,一个假儿子。朱晓娟怎么也想不通,她想讨个说法。
终于等到6月11日,河南高院的人来了重庆,朱晓娟说: “他们当时告诉我,你还多了个儿子。他们的意思好像我还占了便宜。”
她的人生够可怜的了。“他们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朱晓娟说。
6月19日,重庆小雨,天阴沉沉的。朱晓娟痛心提到,那句话已碾碎了她所有的希望。本来她希望能不打官司就尽量不打,快点结束人生这场创痛巨深的风暴。
重庆合纵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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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官司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呢?要说清这一问题,首先得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故事的简单剧情是这样的——
第一部分
1992年6月3日,朱晓娟的丈夫程小平从南纪门劳务市场带回一保姆(何小平)。7天后,何小平偷走他们一岁零三个月的儿子盼盼。从此朱晓娟夫妇开始漫漫寻子路。
朱晓娟亲生儿子盼盼被拐走前的照片
第二部分
1995年冬,从河南兰考县公安局传来消息,有个被拐卖到兰考的儿童像盼盼,朱晓娟夫妇远赴河南寻子。当年12月,受兰考县公安局的委托,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该儿童与朱晓娟夫妇做了亲子鉴定。1996年1月15日,朱晓娟夫妇正式获知河南高院出具的鉴定结果:“生物学亲子关系”成立。这表明丢失三年多的盼盼找到了。1996年1月24日,盼盼被接回重庆。
第三部分
22 年后,2018年1月,家住四川南充市的何小平突然跳出来说,她的儿子刘金心是她当年在重庆偷的,并找到上游慢新闻-重庆晚报,请求帮忙寻找刘金心的亲生父母。一石激起千层浪。当月,朱晓娟与刘金心亲子鉴定,2月5日,朱晓娟从重庆警方获得结果:刘金心与程小平、朱晓娟“符合双亲遗传关系”,也就是说,刘金心才是真正的盼盼。2月6日,朱晓娟、刘金心母子重逢。
朱晓娟在26年后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子,小时候的盼盼如今已叫“刘金心”
故事在这里好像可以结束了。但是,故事的主题似乎还不甚明朗——正如朱晓娟经常问自己的:难道这一切就没有人负责吗?难道该我自己倒霉吗?谁给我一个公道?
朱晓娟说,很显然,河南高院的鉴定是错的,恰恰因为这一错误,导致我没有继续寻找盼盼,造成我22年多来一直错养着别人的儿子,并使得这一孩子也错失了找到自己亲人的机会。
一错,连环错。
从法律专业的角度看,这一错意味着什么?
“实质就是侵权,侵犯了包括监护权在内的人身权。”重庆合纵律师事务所首席合伙人鲁磊说,侵犯了朱晓娟夫妇、刘金心以及错养之子等四人的人身权。
但是,任何鉴定都存在设备仪器和操作人员方面的原因,谁能逃脱“万一”的神秘法则?
这样的想法,法律会支持吗?
“现在的亲子鉴定结论一般表述为99.99%的符合,总要给自己留一点空间,一旦出了问题,鉴定方可以说,是由于技术和水平方面的原因。”鲁磊认为,即使存在这一理由也不能规避责任,何况河南高院直接下的是“生物学亲子关系”的结论。
侵权与担责像身体与它的影子。
而担责与赔偿犹如一块硬币的两面。不能只盯住某一面。
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亲子关系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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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娟说,她是真不想打官司,迈出这一步,深思熟虑近三个月。
她讲起,今年清明节前两三天,两位自称河南高院的人来重庆找到她。其中一位姓吴,“另一位,不知道姓名。姓吴的告诉我说,他们已经把各方面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了,很快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当时问调查了什么,他说现在不便说,今后告诉我。”
之后,朱晓娟静静等待这个“满意的答复”。
4月10日,有媒体采访河南高院,报道中说,“该院非常重视此事,已组成联合调查组对这个事件中的每个细节进行认真核查。目前,核查结果尚未出来。”
“这么简单的事实,为什么要核查这么久?” 朱晓娟感到事情有点悬了。几天后,她打电话问吴,“他让我再等等。”这时候,朱晓娟觉得每一天都是煎熬,自己的等待犹如那部著名的戏剧《等待戈多》。她有些坐不住了,因为“戈多”永远不会来。
4月27日,朱晓娟第一次走进合纵律师事务所(以下简称“合纵”)咨询,她从这里获得了几个重要信息:
一是,河南高院要为自己的错误鉴定负责;二是,她可以起诉河南高院,要求侵权赔偿;三是,不但她可以起诉,刘金心和那错养的儿子也有权力起诉。
朱晓娟向合纵律师事务所主任鲁磊讲述往事
朱晓娟离婚10年,至今未婚。鲁磊认为,她的前夫也可以加入进来,提起第四个诉讼。“这是后话。”
走出律所时,她说,再等等,等到“五一”节过后。
又过了一周,依然没人和她联系。5月9日,朱晓娟第二次来到合纵。她在一份“法律事务委托合同”上签了字,当时没有带笔,鲁磊给了她一支。“朱晓娟”三字,娟好雅致,写得不错。
朱晓娟特别授权的委托书
在签字前,朱晓娟跟律师讲起20多年的遭遇,又伤伤心心地哭了。她是最不情愿在陌生人面前落泪。
5月10日上午,朱晓娟提来一大包陈旧发黄的报纸、单据和各种证明材料。每样东西叠得整整齐齐。她说:过去想的是,娃儿失而复得,很奇迹,给他把这些东西好好保存下来,算是一种记忆。
她没料到,这一记忆发挥了另外的作用。它们都成了证据。
朱晓娟翻阅当年在全国多家报纸刊登的寻子广告
考虑到案件的特殊,合纵成立了一个由8名律师精英组成的团队。
鲁磊说,案件非常罕见,“法院属于司法系统,它和市民不存在民事行为关系,所以作为民事被告的机会非常少。我们先做一个非诉讼,如果沟通失败,才会提起诉讼。”
据律所副主任魏巍介绍,对朱晓娟来说,侵权赔偿主要包括抚养费、教育费、医疗费,以及寻找孩子过程中产生的财产损失;而两个儿子只涉及精神赔偿。
朱晓娟签字第二天,律师初步计算了三个人的赔偿数额。考虑到朱晓娟已离婚、退休,经济条件不好,律所决定承担前期费用,包括到河南的差旅费。“我们也会向法院申请,免除朱晓娟的诉讼费。”
黄敏是团队中的一员,11年来主打婚姻家事官司。她说,河南高院对朱晓娟四人的伤害就摆在那里,且伤害不小,“我作为一位母亲,对此深有同感。我们对这个案子有信心。”
“河南高院作为侵权主体,也是赔偿主体。朱晓娟起诉的是高级人民法院,还存在案件管辖权的问题。如果真的进入诉讼,我们会努力争取案子放在重庆来审。因为当年朱晓娟在渝中区,我们有可能向渝中区法院提起诉讼。”团队成员傅镭律师说。
朱晓娟认真清点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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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律所向河南高院发出律师函,要求该院“收到本函后五个工作日内,委派具有决定权限的负责人,就贵院侵权赔偿事宜与委托人及委托人的代理人进行磋商处理”,“如贵院未能按以上函告内容办事,本律师将根据委托人的授权通过法律途径维护其合法权益”。
6月11日,河南省高院一行三人来到重庆。“两男一女,女的是民一庭庭长,一个男的是高院监察局副局长另一个是赔偿处处长。”傅镭说。
6月12日上午双方见面。
傅镭介绍了当时面对面交流的情况。
对方主张:“鉴定错误的原因在于鉴定技术本身有误差,不存在过失。我们调查了。”
朱晓娟方认为:即便这样,也不构成河南高院免于承担民事责任的理由。既然河南省高院要开展鉴定业务,也有条件开展这一业务,那么就必须承担因鉴定错误而引发的相应赔偿责任。
对方主张:“过错还是在保姆何小平那边。”
朱晓娟方认为:何小平拐骗儿童构成犯罪与河南高院错误鉴定没有法律上的因果关系,二者是两个完全独立的行为。何小平构成犯罪不是河南高院错误鉴定的免责理由。
“当天谈到抚养费,对方提出不赔。他们认为,朱晓娟养亲生儿子需要抚养费,养别人的儿子也要抚养费。”傅镭认为,这二者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不能混同。
对方主张:“同意参照医院抱错小孩案例进行赔偿。”
朱晓娟方认为:这一参照没有对比价值。原因很简单,医院抱错小孩,双方父母一是不知道自己的小孩已抱错,二是都将抱错的小孩视同亲生百般呵护、悉心抚养,且抚养是无私的、对等的。何小平知道小孩是偷来的,与抱错小孩的情况完全不同。
“6月13日,对方抛出赔偿方案:适当的精神赔偿以及人道主义赔偿。”傅镭说:“他们只愿意赔精神抚慰金5万元,再给予适当补偿,按照河南标准,补30多个月。”
“算下来朱晓娟只有十几万元,两个儿子各5万元。”傅镭说。
朱晓娟不接受。
朱晓娟的手机上保存了很特别的几段对话。主要是河南高院的人劝她,帮她分析道理,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你可以自己上网查查医院过失报错孩子的赔偿和冤狱案件的赔偿,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法院的人你该如何处理。”
朱晓娟回复说:“你们不是说经济赔偿不成立吗?不合法吗?我还占便宜了是吗?我还应该感谢你们,给你们发感谢费!”
事后,朱晓娟多次提到,河南高院的人说的那几句话——“他们当时告诉我,你还多了个儿子。他们的意思好像我还占了便宜。”
她当场反问:“你怎么不养别人的儿子?!”
朱晓娟认为,错误鉴定给她造成的精神伤害远大于身体伤害。
“这恰恰是这个案子最独特的地方,值得法律界认真思考。过去精神损害赔偿有限额规定,身体伤害赔偿成为主要赔偿。但该案的精神伤害非常严重。”傅镭说。
朱晓娟接到朋友们一个又一个电话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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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朱晓娟来说,还有更多的伤害。
“我曾考取了卫生系统出国留学深造,通知书都来了,由于才从河南接回孩子不久,为了照顾他,被迫放弃了。”
“通知书还在吗?”
“在。”
“可以准备起。”
“娃儿在外面补习的缴费收据,能不能算?”
……
朱晓娟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
美女,娇气的美女。
朱晓娟和从河南找回的盼盼合影
在重庆53中和29中读书的时候,她是出了名的校花。她30多岁时,看起来非常年轻,人到中年40岁,依旧漂亮,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为了全身心抚养教育孩子,2008年离婚后,她一直没有再婚。时至今日,54岁,容颜不再,还能牵手于何人?“人生最美好的青春都倾注在了娃儿上。”
如果要算,这将是一笔难以计算的巨大损失。又回到朱晓娟的那句老话:真正的伤害无法弥补,真正的损失无法计算。她有时自言自语:要是不出这件事,我现在多好啊!
“你还可以追究何小平的责任,要求她赔偿。”鲁磊说。
“算了。”朱晓娟说。
“为什么?”
“她好歹养了刘金心,不管养得好不好,总是养了。我不希望她去坐牢,也不想追究她什么责任。刘金心也一再要我放过她。”朱晓娟说,她应该尊重儿子的想法。
二十多年后,保姆何小平突然出现,要为刘金心找亲生父母(资料图片)
春节后,朱晓娟和电视台的记者一起到四川南充见了何小平。
“她变了,不是当年的那个样子,但个子没有变。她不断向我道歉,对不起三字都听腻了。”朱晓娟说。
“没有争吵?”
“很平静。刘金心开始还不想我们见面,担心起冲突。我过去想过要打她。实际上,打又有什么用,打什么啊,都这么多年了。”
“还说了什么?”
“她嘴巴很会说,不断说刘金心如何如何的不听话,酗酒。我反问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早点还给我,现在遇到困难了才找我。”
她们没有坐下来吃顿饭,聊了一两个小时,朱晓娟走了。
刘金心回家后,朱晓娟与两个亲生儿子(右为刘金心,左为朱晓娟与前夫生的第二个儿子)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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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充回来后,朱晓娟慢慢平静下来。最初的那种揪心的痛苦渐渐被抚平。她放下了,脸色也好了起来。时间总是伤痛的良药。她想通了,无论真儿子假儿子,总是儿子,儿子过得好才是最重要的。万事要向前看,向积极的方面争取。
刘金心在南充找了个装修方面的工作。朱晓娟不断鼓励他好好干,“你工作好,生活好,我才放心。”这是朱晓娟对儿子常说的一句话。
“你是一个男人,要自食其力,要有养家的本事。你一定要理解妈妈的用心,因为我不可能管你一辈子。他还是认同这个观点。所以他本质不坏。”这点让朱晓娟最为欣慰,她认为要慢慢引导他,改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3月7日,刘金心生日。27岁。
这个生日对刘金心来说,非同寻常——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哪一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也第一次品尝到亲生父母为自己祝福的那种幸福。远在外地的父亲通过微信给了他500元,朱晓娟给了200元。
“他说他很激动。”
但朱晓娟突然有一种伤感,她想起错养了22年的儿子。她记得把他从兰考领回来的时候,他的外貌看起来小,但动作非常成熟。家人一直把3月7日视为他的生日。
他到底多少岁?生日又是哪一天呢?她希望有谁能告诉她。这样,也让他可以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日。
或许有一天,当朱晓娟带着两个儿子站在法庭上,突然有谁认出其中的一位是他们丢失多年的儿子,那又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