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超过美国 大国崛起背后的迷思

最近一段时间，“崛起论”已成为中国的舆论场上的流行话题。“一个强大的中国正在崛起”、“中国雄师猛醒”之类的评论不绝於耳；具有“中国FOX”之称的鹰派媒体《环球时报》就经常以其强悍的民族主义立场表现出对美、欧、日等国的轻视。2018年3月，中国中央电视台推出的纪录影片《厉害了，我的国》，全方位展现了中国超越西方的成就和勃勃雄心。

同时，在中国媒体的时政、科技类报导中，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诸如“中国逆天了”、“美国吓尿了”、“日本哭了”、“欧洲傻了”等在文章标题上大行其道。更有甚者，北京清华大学教授胡鞍钢公开鼓吹“中国已全面超越美国”，既为这股民族主义情绪推波助澜，又引发舆论巨大争议。

一旦民众认定中国国力已经匹敌甚至超越美国，再加上舆论对民族主义原则的极力推崇，必然会给中国的政策带来诸多影响(图源：Reuters)

中国真的就要称霸世界了吗？

暂且不论中美两国在诸多核心领域的相当差距，单是近期发生的中兴事件就足以令人回归理性。作为中国5G领军企业的中兴通讯，本是国际市场叱咤风云的巨头，不料就因美国商务部一纸禁令而立即陷入休克状态。尽管眼下中美高层达成妥协，中兴迎来转机，但这件事让更多人看清了中国与美国的真实差距，也让一味宣传“中国超越美国”的论调备受打击。

尽管很多人对中国社会胡鞍钢式“超美”论调的盛行深表不解，但事实上，“超美论”的出现，恰恰是当前中国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对此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

“超美论”盛行的背后原因

自本世纪初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以来，伴随经济持续快速发展和综合实力的急剧增长，曾长期奉行“韬光养晦”战略的中国变得日益自信。2008年，中国经济总量超越德国，位居世界第三；2010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超过日本，位居世界第二；2011年，中国制造业总值超过美国，位居世界第一；2013年，中国贸易总额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国。经济实力的增长，使得中国舆论有了与美国比拼的底气。

与此同时，中国政府也乐于看到“中国自信”言论的涌现，有意无意促成了这股风潮。在整治互联网舆论的过程中，中国一些监管部门出於长期以来的惯性，一边对热衷报导负面新闻的媒体不断施压，一边又鼓励正面宣传，致使网络讯息呈现一面倒的形势。以往充斥於网络的批评性或者带有讽刺意味的报导，现在已经基本看不到，网络上到处都是“形势大好”。除了少数批评人士能从防火墙外获得批评声音之外，大多数普通中国人每天耳濡目染的都是正面消息。

而且普通中国民众真心希望看到国家崛起和民族复兴，愿意相信他们所看到的正面消息，甚至为此感到鼓舞、陶醉。众所周知，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博大精深的文化，是人类“四大文明”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并长期是亚洲最强大的国家，有着万国来邦的荣光。

13世纪威尼斯旅行家的《马可·波罗游记》记载的正是彼时中国的繁盛。然而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屡次遭到列强入侵，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这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使得中国人普遍希望中国有足够的成就洗刷掉这段耻辱。中国前总理周恩来所言“中华之崛起”即是中国人的普遍心声。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当“中国超越美国”的论断被抛出之後，中国民众很容易选择相信。

需要注意的是，一批本应保持知识清醒的学者却努力迎合上风，这客观上加剧了中国舆论的躁动。譬如胡鞍钢的“中国超越美国论”，其目的与其说是造福国家的洞见，不如说是谄媚。

正是在以上诸多因素的推动下，中国内地民族主义情绪和“大国崛起”的舆论势头达到了一个难以想像的高潮，并形成不可撼动的“政治正确”。

“超美论”带来的现实后果

一旦民众认定中国国力已经匹敌甚至超越美国，再加上舆论对民族主义原则的极力推崇，那么必然会给中国的政策带来诸多影响，尤其是在外交领域。

首先，在处理诸多现实争议性问题时，中国政府的迴旋空间将会受到来自舆论的更大限制。在中国民众看来，既然国力已经不逊于美国且远超其他国家，那麽中国在处理过去被迫妥协的纠纷时，就无须忍让，按照中国网民的说法，这就叫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在这种情况下，鸽派的外交思维，会被民间舆论视为软弱无能。

2016年4月，中国资深外交官吴建民在外交学院演讲时，抨击中国鹰派舆论领袖胡锡进掌管的《环球时报》太过民族主义，看不清楚世界的现实力量对比，声称中国应该继续坚持“韬光养晦”的外交政策。结果他的这番话被舆论猛烈抨击，很多网民留言，指责他在中国实力如此强大的情况下，“只懂得当缩头乌龟”，甚至把吴建民与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汉奸秦桧并列。此次舆情事件表明中国的“大国心态”已经开始干扰外交思维。

在2017年6月中印洞朗对峙危机中，中国政府缓和局势的努力遭到了国内舆论的强烈质疑，大多数民众要求政府武力打击印军。中国著名鹰派将军张召忠在微博上称，具有绝对实力优势的中国军队应该给印度人一个深刻的教训，他甚至建议中国军队进攻新德里，他的这条微博点击量迅速超过百万，引发了中国网民的强烈共鸣。虽然对峙事件最终得到圆满解决，但是暴露出中国社会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已经对外交造成相当大的压力。

事实上，当前中国舆论对中国政府外交姿态的过高期许，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种期许是建立在胡鞍钢式“中国全面超越美国”论断的基础上。既然中国最高学府清华大学的权威专家都认为中国的实力已经超越美国，成为世界最强大的国家，那么中国何必在自己的领土问题上向实力远远不如自己的其他国家做出妥协？这种自我高估的幻觉使得中国民众很容易将中国外交的正常妥协，视为不可容忍的屈服，这显然不利于形成良好的外交政策氛围。

不过，中国舆论在“超越美国”问题上愈来愈咄咄逼人的自信，也使得太平洋彼岸的美国舆论界的戒惧之心愈来愈强，他们似乎从中国舆论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了危险。

2017年，刚刚从白宫去职的特朗普（Donald Trump）前首席顾问班农（Steve Bannon）在接受《纽约时报》採访时阐述了他对中国社会心态的观察，他说“（现在的）中国就像当年的德国（发动两次世界大战的德国）。它的社会心态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可能发生的情况不是极好就是极坏。年轻一代人太爱国了，基本已经是极端民族主义了」。同样，藉助中国舆论的狂热，美国经济学家、白宫贸易委员会主席纳瓦罗（Peter Navarro）也到处散播他对中国的疑惧，他曾说，“中国将主宰全球製造业，佔领全球市场，在经济上逼迫西方世界臣服”。

在和班农、纳瓦罗持相同看法的人看来，中国舆论是如此极端，以致于美国必须有所回应。在他们眼里，中美关系如同班农在日本演讲时所称，“中国掘起的实力和咄咄逼人的姿态，意味著美国及其盟国进入了决断的谷地”。

因此，当班农和纳瓦罗所支持的特朗普成为美国总统后，中美之间的摩擦已经很难避免了，这实际上意味著中国“超美论”的影响，已经溢出了国内，流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

中兴事件检验”超美论“成色

尽管相当多的中国人自信中国已经匹敌甚至超越美国，但他们的期许很可能与现实具有相当的差距。

首先，中国的经济实力虽然取得相当大的进步，但与美国相比，仍存在著不小差距。2016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为11.20万亿美元，而美国的数据为18.57万亿美元。况且，由于中国产业技术水平较低，产业门槛不高，使得中国企业普遍处于饱和竞争的困境，利润有限，面临著巨大的产业升级压力。与之相反，美国则在当今世界的高新科技产业上具有绝对垄断地位。

其次，中国的科技水平与美国差距依然明显。在科技论文方面，截至2017年10月，中国的高被引论文为20,131篇，美国的高被引论文数为69,976篇，是中国的三倍。在顶级科研成就和人才方面，美国的优势更是惊人，从1901年到2015年，美国诺贝尔科技奖的得主人数为247人，中国仅为1人。在最新最前沿的技术上，中国与美国的差距也相当大。以当前最热的AI技术为例，2017年《领英》发表了《全球AI领域人才报告》，其中提到美国AI人才储备有85万，而中国仅5万，而且美国AI人才有71.5%具备了10年以上的从业经验，中国的相应比例仅有38.7%。

在军事上，美国的实力中国更是难以望其项背。张召忠将军也曾经不无遗憾地表示，“哪怕美国海军不发展，中国追赶起来依然需要至少20年。”这是一个相当可怕的差距。

所以，胡鞍钢式的“中国超越美国论”本身就成色不足，禁不起实践的检验。这一点，在随后的中兴事件中得到了证明。

4月16日，为了增强对中国贸易谈判的施压力度，美国商务部突然以违反伊朗出口禁令为由，对中国中兴通讯实行制裁。由于中兴通讯的芯片完全依赖美国供应商，美国的制裁实际上给这家中国科技巨头直接判了死刑。

在这次制裁中，美国展现出强大的产业、科技和外交优势。美方制裁令发佈后，中兴通讯根本无法在中国国内找到可用的替代品，因为美国在相关行业居于世界垄断地位。而且，紧随美国的步伐，英国等也相继对中兴通讯实行制裁，进一步断绝了中兴脱困的希望。

此次事件表明，胡鞍钢所谓“中国超越美国论”是脱离实际的，中国作为一个掘起之中的大国，依然与美国有著巨大的差距，无视现实的盲目自大，将很难避免灾难性的后果。 

大国掘起的历史反思

回溯过往就会发现，历史上的新兴大国在掘起过程中，都曾出现过类似狂热民族主义的思潮。

20世纪初，当时的新兴大国德意志帝国随著国力迅速提升，其国内舆论逐渐对老牌强国英、法、俄等国表现出相当的轻蔑。在1911年的德法摩洛哥危机中，德国报纸《莱茵日报》公开嘲讽法国人是“无能、软弱的民族”，受到了狂热的追捧；在英德海军竞赛中，面对英国人要求签订海军协议的请求，德国《慕尼黑新闻》不屑地表示“英国已经被德国完全超越了”，订阅量因此暴增；当时的德国学界，也普遍鼓吹德国将轻易取代大英帝国霸权的论调。

20世纪30年代的日本社会同样也有如此狂热的氛围。当时的日本舆论领袖北一辉公开声称“英美的衰败”和“大和民族的掘起”，要求“日本要为打败英美做最终准备”。

事实上，德国和日本狂妄的社会舆论，使得矛盾重重的周边列强最终形成不惜一切代价打垮德日两国的共识。正是在德国咄咄逼人的攻势下，矛盾重重的英法俄三国逐渐形成了扼杀德国的国际协调；同样，日本傲慢的舆论和外交姿态，迫使美国、英国、中国和荷兰形成了遏制日本扩张的“ABCD”包围圈。一旦这些国际联盟形成，老牌强国就拥有了对新兴大国的绝对实力优势，并足以摧毁新兴大国的掘起进程。

当前的中国正面临著类似的考验。对于这个新兴的大国来说，胡鞍钢式的“超美”言论，不是催人奋进的惊喜，而是一个值得警惕的风险。历史证明一个盲目狂热的国家不可能看清现实，一个看不清现实的国家将很难避开险滩。令人庆幸的是，面对民间和学界的狂热，中国官方至今仍保持一定的清醒。面对胡鞍钢的“超美论”，曾任中国世贸谈判首席代表的龙永图表示：“中国不管在发展实力、个人素质还是综合国力和美国相比还有很长的距离。而中兴事件更让狂热的中国舆论有所反思，鹰派的胡锡进也不得不承认，前段时间确实有些高调”。

从这个角度看，中兴事件又未尝不是中国的醒脑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