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陈凯歌拍不出的中国,被这位禁片导演拍出来(组图)
前几天,贾樟柯的新片《江湖儿女》在国内公映。
这部电影是入围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唯一一部华语片,戛纳首映后,现场的掌声持续七分钟。
《江湖儿女》国内上映三天时,票房跨过3500万,贾樟柯发了一条微博,说打破他个人票房纪录。
有人评价,贾樟柯总是以同期最低的票房,拿到最多的讨论。
《江湖儿女》被批评为“充满了负能量”“看了心里堵得慌”。
贾樟柯回应:真话是最大的正能量。
二十年来,他的电影只有五部被允许在内地公映,累计票房不过亿,这让他的身上多了一层悲剧英雄的色彩。
01
二十七年后,已经蜚声国际的导演贾樟柯回忆起那个神启般的下午,仍饱含深情。
那是1990年,高考落榜,贾樟柯到太原学画画,打算来年报考山西大学美术班。
某个下午,在太原南郊“公路电影院”,他偶然看到陈凯歌的《黄土地》。
看了五分钟,他流泪了。
电影里,在黄土地上打腰鼓的熟悉场面,令他想到自己的生活。他感到震撼,“尘土在阳光底下变成了像诗一样的东西”。
自此,贾樟柯决心要当导演。
他骑着自行车,在太原跑了一天,为备考北京电影学院买参考书,最后只买到一本《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剧本选(下册)》和一本《美学理论》。
考导演系,连续两次落榜,他铁了心,要么考上,要么考到超龄无法再考。
第三年,贾樟柯终于进入北电文学系。
他的整个人生改变了,顺带着改写了电影史。
1970年5月24日,贾樟柯出生在山西省汾阳县。父亲贾联凯是中学语文教师,母亲张瑞英在国营商店做售货员,卖烟、酒、糖,姐姐樟虹比弟弟大六岁,生性乖巧。
贾樟柯自幼叛逆,小学三年级,课上,老师说他像猴子,他回嘴,“你才像猴子”。山西一进入11月便极冷,老师罚他每天早上给教室生炉子。晨读六点开始,贾樟柯每天独自穿过黑寂的街道,五点半赶到学校,在同学们到来前生好火。
下午放学早,贾樟柯就去母亲商店旁的汾阳剧院看电影,跟剧院的人混熟了,不用买票,天天看。
1978年,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几年后,录像厅出现在这个铁路都没通的小县城。
在录像厅,贾樟柯第一次看到了《少林寺》《龙门客栈》,中学几年,香港70年代以来的电影,被他系统地看了一遍。
贾樟柯觉得,自己的生活和这些武打片里的人物很像,抽烟、逃课、打架、快意恩仇。
县城的生活有时也令他感到厌倦。初一时,刚学会骑自行车,贾樟柯就约了几个同学,蹬了30公里,专门到孝义看火车。
1980年代,流行文化在中国蓬勃发展,这股风也刮到了这个偏远小城。
贾樟柯的兴趣很快显露。正值青春年少的他,喜欢上了流行音乐,在当时,这还被称为“靡靡之音”。他最开始听的是邓丽君,为了买一盘磁带,他坐了四小时车。从齐秦、谭咏麟到崔健、唐朝,他对音乐的喜好持续多年。日后,流行歌曲配乐,成为贾樟柯电影一个无法忽视的符号。
高二那年,贾樟柯看了美国电影《霹雳舞》,成为霹雳舞爱好者,琢磨了七八遍,学会了,后来还在某个大棚歌舞团施展过才艺。
贾樟柯的文艺天赋极高。据同学安群雁回忆,他可以一口气写完10篇日记,并获得老师的称赞,高中时写的小说,发表在省级文学刊物。山西有个叫田中赞的老作家,看完他的小说后盛赞,这是个苗子。
某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贾樟柯和一群同学爬上县教育局的楼顶,在那儿,他捡到一本朦胧诗选。他读到北岛的《我不相信》和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直接给震住了。
在高中汾阳中学,贾樟柯发起诗社“沙派”。第一次油印诗集,他们四处借办公室,熬了一星期夜,弄出七八十本。作品被印在蜡纸小册子上分发出去,轰动一时。
“他天生有才。”诗社成员赵海记得,贾樟柯一度成为校园风云人物。
写诗、踢足球、跳霹雳舞,头发留到胸口那么长,贾樟柯如此度过高中三年。后来他在一段自述中说,那时他没有任何梦想,一切自然而然,“没太多期望,就按照兴趣一步步走。”
1990年,山西作协搞了一个年轻作家培训班,贾樟柯和从全省选出来的十几个青年被召集过去,作为后备军培养。当他告诉田中赞,自己要去拍电影,对方表露出忧伤。
没人料到,他会成为一名导演。
“一个小镇孩子当导演?这梦可远了去了”,赵海说。
02
1993年9月,贾樟柯成为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大一新生,这一年,他23岁。
贾樟柯比班里多数同学都大,他们大多刚从高中毕业。而在家乡汾阳,23岁的人早就结婚了,年少时的兄弟或许已有小孩,成为一家之主。
未来令人焦虑,他失去了呼朋引伴的热情。
自习室成了最好的去处,每到晚上,贾樟柯常常拎着一卷绿格稿纸去写剧本。点烟,落笔,他的思绪总是不由地回到家乡,于是,眼泪打在纸面的滴答声,往往紧接着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到来。
“我搞不清我为什么会如此矫揉造作,内心总是伤感”。贾樟柯后来在散文中写道。
在大学,贾樟柯接触到大量欧洲电影。他常常一天看三部,资料室里没有,他就去法国文化中心看,为此骑车穿过半个北京城。法国电影大师罗伯特·布列松对非职业演员的使用,以及台湾导演侯孝贤的长镜头,都直接影响了贾樟柯的电影风格。
侯孝贤和贾樟柯 / @贾樟柯
那时北电,周二固定放国外电影,周三放两场国产电影。大部分国产电影,令贾樟柯和他的同学们失望。“觉得那种电影和我们的生活没关系”,顾峥说,他是贾樟柯的同班同学。
某个周三晚上,照例看的是国产电影,贾樟柯、顾峥和另一个同学王宏伟,坐在宿舍楼的楼梯里聊了一夜。贾樟柯对他们说,“咱们拍电影吧,一定要拍自己想拍的那种电影!不能再让这帮人搞了,咱得弄点实际的东西。”
顾峥觉得不太现实。当时,在北电,拍电影是导演系的“特权”,非本系同学想拍片会被调侃成“拍拍也好,拍了就知道多难了”。在顾峥的讲述中,那晚,王宏伟砸了个啤酒瓶,撂下狠话,“不管,就是要拍”。
不久,三人组建了“北京电影学院青年实验电影小组”。
拍什么?
贾樟柯想得很清楚,要用自己的方式说一些实话。
他写了一个短片剧本《小山回家》,讲的是,在北京一家餐馆打工的厨子王小山回河南老家过年的故事。王宏伟被邀请来当男主角,他的表演课成绩刚刚及格,但贾樟柯喜欢他内敛的风格。
《小山回家》剧照 / 豆瓣
片子拍出来,时长57分钟,其中,王小山行走的两个镜头长达七分钟,人物对白用的是方言,在北电宿舍放映后,只有贾樟柯的一个室友表示拍得好。
后来,贾樟柯经一位记者建议,把片子送去香港参赛。《小山回家》拿了一等奖。
毕业前的那个春节,贾樟柯坐了14小时火车回到汾阳。饭桌上,父亲告诉他,回来的正好,县城就要拆了。贾樟柯心里一紧,飞奔到县城。
看着街边写着大大“拆”字的店铺,他决心用影像记录下即将消散的一切,“每个人有自己的时代,每代人都有他们的任务……面对要拆除的县城,拿起摄影机拍摄这颠覆坍塌的变化,或许是我的天命。”
家乡的变化令贾樟柯震动,除了县城的拆除,人们关系的淡漠、金钱价值的不断被放大,更刺痛着他。
用了三周时间,贾樟柯写出关于一个县城小偷的剧本,叫《小武》。他把剧本传真给香港的朋友,次日,对方回复,决定投拍。
03
1997年4月10日,《小武》开拍。
这是贾樟柯导演的第一部故事长片,他找来在香港领奖时结识的摄影师余力为负责摄影,又找到王宏伟饰演男主角小武。
拍电影烧钱,这次虽有几十万的投资,拍摄条件还是艰苦,没有监视器,摄制组也是几人一屋,挤在汾阳的小旅馆里。
贾樟柯的想法是,记录下当时县城实实在在的景象,从视觉到听觉,让自己的影片具有一定的文献性。他特意选了《心雨》《爱江山更爱美人》《霸王别姬》等几首最流行的歌,加到《小武》里。又告诉录音师,收录街头的各种背景声,包括广播、扩音器声和摩托车噪音。录音师愤然辞职,说这么做会影响她的职业声誉。
历时二十一天,《小武》拍完,加上后期制作,总投资为三十八万元。
在北电放映时,《小武》经历了贾樟柯此前短片相似的冷遇,开场后不久,几位教授便拂袖离去。
贾樟柯带着《小武》,穿梭于北京高校,一遍遍放映。电影里杂糅着山西、东北方言,他每一场都站在一旁同声传译。电影很快在知识分子中流传开了。
有天半夜,在纽约学画画的陈丹青接到一个越洋电话,对方是广播学院教电影史的林旭东。林告诉陈丹青,国内出了个叫贾樟柯的人拍了部《小武》。
录像带被快递过来,小武的形象在影机里出现,陈丹青一看,“这就对了!”
《小武》剧照 / 豆瓣
十年后,陈丹青在北大做了场演讲聊贾樟柯,题目叫做《贾樟柯,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他们指的张艺谋、陈凯歌这批第五代导演,陈说:“第五代的电影没这么准确”。
“中国的小县城有千千万万“小武”,从来没有人表达过他们。但贾樟柯这家伙一把就抓住他了。”
与当时热衷宏大叙事的国产电影不同,贾樟柯在《小武》的宣传海报上这样写:这是一部粗糙的电影。他拒绝虚伪、矫饰的东西。
多年后,他说拍《小武》也是因为自己有种不满:“非常多的人的生活状况被遮蔽掉了,若干年后想想大多数中国人是怎么生活的,如果你从当时的银幕上寻找,全是假的,全是谎话。”
《小武》海报 / 豆瓣
1998年,《小武》被送到柏林电影节参赛。
在去柏林之前,制片人叮嘱贾樟柯和余力为,一定要想办法把片子卖出去。
到了柏林,两人打听到,要先请人看电影,才能卖片子。于是,他们印了些请柬,去电影节买家聚餐的餐厅派发。
站到餐厅门口,贾樟柯犹豫了,迈不动腿。余力为非常生气,对他说:"小贾,这是你的片子,你不去推广,没有人去推广。”
余力为自幼在香港长大,他告诉贾樟柯,为了赚生活费,他从初中开始每个假期都要去做兼职文具推销员,“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完成一件事情,这算什么?”说完,余力为转身进入餐厅,让贾樟柯在外面等着,替他派发请柬。
这件事对贾樟柯的触动特别大。后来出新片子,他再去推销,去跟各界的人谈,都变得非常放松。
在柏林电影节,《小武》斩获青年论坛首奖,之后又在意大利、温哥华等处砍下七个奖项。法国《电影手册》称,《小武》标志着中国电影复兴与活力。
贾樟柯一举成名。这一年,他28岁。
04
《小武》获奖,贾樟柯很顺利拿到第二笔投资。
1999年,贾樟柯开始筹拍电影《站台》。片名来自一首同名摇滚歌曲,这首歌在80年代的中国风靡一时。
《站台》讲述了一个县城文工团的故事,从1970年代末讲到1990年初。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也是贾樟柯成长中最重要的阶段。
《站台》的女主角设定,是一个讲本地方言的舞蹈演员。贾樟柯去到太原师范学院,观摩了一堂舞蹈课,原本想从中挑个学生来演。最终,那堂课的女老师被选中,她有一副倔强的面孔。她叫赵涛,后于2009年,成为贾樟柯的太太。
赵涛,《站台》剧照 / 豆瓣
影片开头,有一行字——献给我的父亲。多年后,聊起《站台》,贾樟柯面对镜头,回忆起与父亲的一段往事:
小时候,一个大风天,父亲带他去爬城墙。城墙下,远远地有一条公路。那个年代车还很少,等了很久很久,他们看到一辆汽车从公路上开过。他注意到,父亲似乎在流泪。那时他还不懂得为什么,只是拉紧了父亲的手。直到长大后,县城生活让他感觉到一种被禁锢感,让他开始想象城墙外广阔的世界,而自己没有机会去见识,他理解了父亲的孤独。
父亲与贾樟柯一同观看了《站台》,他对儿子说:“我羡慕你,你能写自己的生活”。
赵涛也在家为父母放映了她主演的这部片子,她回忆,没看多久,父母就睡着了。但《站台》改变了她。以前的她不觉得世上他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电影让她开始关心人。
《站台》在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后,又拿下全球多个重要奖项。
《站台》海报 / 豆瓣
来自国际的再次认可,却不能消除贾樟柯的沮丧。
1990年代,中国多位导演被禁。贾樟柯也在此列,于1991年1月已被宣布暂停其 “拍摄影视剧的权利”。
他只能在私下播放他的电影。有个下雨天,北京的一个咖啡店打算放映《站台》,可那个放映室太亮,根本看不清画面,大家找来黑布遮光,折腾了好一阵,终于不漏光了,屋顶又开始漏雨,片子最终在这样的环境下播放。
日后,贾樟柯向人说起这件事,仍略带伤感:“我那时候有点伤心,为什么我的电影,不能在电影院里正常地放。有正常的椅子、黑暗的屋子、有好的放映机把它放出来。”
即便如此,贾樟柯还是迅速拥有了自己的影迷。
当时,在一家影碟店里,老板对他说,下午有一个特别好的电影,有一个叫贾柯樟的导演,拍了部《站台》,你两三点钟来,就有货了。贾樟柯惊呆了,下午去后,果然看到崭新的一摞《站台》。拜盗版DVD所赐,后来影迷亲切地称他为“贾科长”。
2002年,贾樟柯拍摄了剧情长片《任逍遥》,题材依旧是小城青年的生活。
2002年5月23日,第55届戛纳电影节,贾樟柯、赵涛出席《任逍遥》首映式
故乡三部曲,这就齐了。
05
早期的贾樟柯通过讲述自身经验进行创作。县城是他的叙述起点,也一度令他被标签化。
他曾反问:“难道我只会拍县城?”
《任逍遥》之后,他将目光移向城市。
2004年,贾樟柯拍摄了《世界》,讲述在北京世界公园里,一群外来务工青年的故事。
《世界》的发布会上,贾樟柯哭了,过去八年,他拍了四部电影,这是第一部在国内公映的。
2005年4月8日,贾樟柯导演的电影《世界》在北京公映
一年前,包括他在内的多位“第六代”导演被宣布解禁。当时,他们被召集来谈话,张元、王小帅等都在场,一位官方人员发表了一句日后广为流传的言论:今天我们给你们解禁,但你们要明白,你们马上就会变成市场经济中的地下电影。
《世界》在国外获得不错的口碑,在国内票房惨淡。
随后多年,贾樟柯一再亲身经历这种来自市场的冷酷。
2005年下半年,贾樟柯去到三峡,为画家刘晓东拍摄纪录片。刘正在创作三峡系列油画,画当地的拆迁工人。
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在眼前迅速消失,令贾樟柯震动,他决定拍摄一部电影。
在旅馆窝了三天,剧本写出来了,叫《三峡好人》。
片子由两个平行的寻亲故事构成。贾樟柯请来表弟韩三明饰演男主角,一位寻找失散妻子的旷工。表弟原本在汾阳的煤矿做工,拍摄完,又回到矿上。赵涛饰演女主角,一位来三峡寻找丈夫的护士。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贾樟柯热衷于拍摄边缘人群。他并不认同这种看法,恰恰相反,他想拍的一直是大众,是大多数中国人的真实生活状态。他认为应该用“非权力的拥有者”来形容他电影里的人物。他始终反感在电影里宣扬权力。
2006年9月,《三峡好人》夺得威尼斯电影节最高奖。
2006年9月9日,第63届威尼斯电影节闭幕礼,颁奖后台
在国内,贾樟柯选择让《三峡好人》与张艺谋的大片《满城尽带黄金甲》同天上映,制片人为此跟他吵过很多次架。
2006年12月4日,贾樟柯携《三峡好人》在北大百年讲堂做首次点映。当天,门口挤满了等票的人。影片放映结束,讲堂二楼,有学生拉出“北大学子支持三峡好人”的横幅。
放映后的对谈和问答环节,讲堂里一共响起了22次掌声。被问及上映时间的决定,贾樟柯答:“因为我想看看,在崇拜黄金的年代,谁还关心好人。”这一次,掌声尤为热烈长久。
2006年12月4日晚,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在北大百年讲堂上映,在映后的演讲中,贾樟柯谈到自己的表弟时几乎落泪
最终,《三峡好人》的票房收入为两百多万,《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票房则超过两亿。
06
《三峡好人》是一个转折点。
之后的七年时间,贾樟柯都在拍摄纪录片。
他不再使用一种观察的方式,同步记录中国的变迁,而是将目光投向历史和当代。
贾樟柯觉察到,生活中的大量记忆载体消失。这刺激着他去用影像,挽留在快速变革中正在被摧毁的东西。
2008年,贾樟柯拍摄了纪录片《二十四城记》。片子讲述了一家制造飞机的国营工厂的真实故事。工厂存在了50年,曾有近3万职工,最终倒闭、拆除,地皮也被卖给了地厂开发商。
《二十四城记》的内容,由八个工人的口述构成。但贾樟柯没有把它拍成一部口述史影片,而是采用了记录与虚构相结合的方式来呈现——五位普通工人的采访段落和由职业演员讲述的三个女人的虚构故事。
在纪录片中引入职业演员,令贾樟柯饱受“向商业妥协”的质疑。
某次放映结束,有观众问道:“决定用明星是因为考虑市场吗?”贾樟柯答,让观众在银幕上看到他们,是他对这个群体最大的支持。在接受采访时,他再次表示,想要商业发行的愿望强烈,“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被更多的人看到”。
其实,贾樟柯从来不是一个反商业的导演,也一直在避免被边缘化。在他身上,始终同时存在着理想主义者和实干家双重气质。
在身边人的印象中,贾樟柯对待工作近乎狂热。
拍他的戏,演员听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这条很好,下面我们再来一条更好的。“更好的这条”拍完,他又会提出:继续,再来一条更更好的。
拍《三峡好人》时,预算只够去当地拍两三次,贾樟柯对效果不满意,执意要去六次,预算的剧增直接导致一个投资人撤资。
拍纪录片《海上传奇》,有一场戏是赵涛穿过上海街头的车流与人流,为了等到对的车和人从她身边经过,贾樟柯从早上六点拍到晚上。
《海上传奇》工作照 / 台海出版社
他不愿神化拍电影这件事,更不喜欢自怜:“我讲不出我拍电影有多难,我觉得我拍得挺高兴的,困难任何行业都有,我自己面对就行了,没必要告诉别人。”
“他是一个永远不停奔跑的人”贾樟柯老友梁景东说,在他的身上“仿佛总有一种时不待我的急迫感”。
07
2009年11月,贾樟柯开通了微博。
接来下的两三年间,他注意到,在微博上,不断有社会突发事件被曝光。
现实刺激他在创作上变得更为直接。
2013年,贾樟柯回归剧情片创作,拍摄了《天注定》。影片取材于四起社会新闻事件,讲述了几个普通人,在极端压力之下走向暴力的故事。他试图描述这些人物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所做的努力。
这也是他的电影一以贯之的主题:为获得自由和尊严、改变自己的生活,个体在有限空间里努力挣脱困境。
片子在戛纳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剧本奖。
2013年5月18日,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天注定》剧组亮相
经过博弈,修改了一些镜头的《天注定》,计划在那年11月于国内公映。
贾樟柯否认这是妥协的结果。“最终通过就是一个坚持的结果,而不是妥协的结果,你觉得妥协能得到通过吗?”在一次采访中,他反问记者。
但最终影片未能上映。
这令贾樟柯备受打击。在一家咖啡馆里,他抽着烟,神情倦怠,说自己将会有一个大的调整,不是拍哪个,而是考虑到底要不要拍。
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截图
他调整了自己的生活,开始关照被自己忽视的情感。2006年,在他剪辑《三峡好人》期间,父亲因患癌病逝,原本打算接父母到北京同住的心愿落空,令贾樟柯一直耿耿于怀。
他回到家乡,开了家面馆,频繁地和朋友聚会。
在酒桌上,老友喊他的小名“赖赖”,嘱咐他应该要个孩子。贾樟柯感受到熟悉的温暖:“他们担心我的生活,我与他们有关。”
2015年,贾樟柯把镜头又对准了故乡,拍摄了一部专注于情感的电影——《山河故人》。
《山河故人》剧照 / 豆瓣
故事始于1999年,结束于2025年,分三段讲述一个汾阳姑娘与两个青年的情感纠葛。叶倩文的老歌《珍重》作为主题曲贯穿始终,贾樟柯喜欢歌里那些关于情义的表达。
许知远曾评价:“贾樟柯的最佳时刻,不是来自他的深思熟虑,而是他的敏锐与穿透力,他能意识到崭新的时代情绪,并且准确、迅速地表达。”
《山河故人》在海外斩获多项大奖。
同年,戛纳国际电影节将终身成就奖,授予了45岁的贾樟柯。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华人导演。
2015年5月14日,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贾樟柯获颁戛纳导演终身成就奖
比拿奖更让他开心的是,《山河故人》拿到了国内公映许可。
此时,距他上一部在国内公映的电影《三峡好人》,已过去9年。
贾樟柯迅速投入到宣传中,密集接受采访,奔波二十个城市进行路演。
在某场路演的问答环节,《山河故人》的主演张译拿过话筒,对观众说:“9年了,导演终于等到了这次机会。如果你们爱他,就给他一个名分!”
最终,《山河故人》获得了3200万票房。贾樟柯在采访中表示,这个数字已远超他的预期,团队此前对票房的判定是800万到1500万。
这一年,中国电影年度总票房破440亿,其中,《捉妖记》占据24亿元。
08
贾樟柯有写作的习惯,因为打字总是分不清前后鼻音,他又恢复了用纸笔写。
有天晚上,他思绪万千,面对桌上的白纸,写下四个字——江湖女儿。
他最新的电影《江湖儿女》由此开始。
依旧是个情感故事,《江湖儿女》讲述了山西小镇“地头蛇”斌哥和女朋友巧巧的爱恨别离。
在贾樟的理解中:“‘江湖’意味着动荡、激烈、危急四伏的社会,也意味着复杂的人际关系;‘儿女’意味着有情有义的男男女女。”
2018年5月12日,法国戛纳,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入围影片、华语片《江湖儿女》(Ash Is Purest White,又名Jiang hu er nv)导演贾樟柯(中)携演员亮相拍照式。 新华社记者陈益宸摄
故事横跨17年,从2001年讲到2018年,正好与贾樟柯的创作生涯重合。影片中,有一部分镜头是他在前17年的拍摄中,保留下来的一些素材。由于之前各阶段拍摄素材的设备不同,贾樟柯在拍摄《江湖儿女》时,使用了胶片摄影机、DV、数码等六种摄影设备,与已有素材相融合。
设备之外,影片中的人物,也是贾樟柯从前作品的某种延续。廖凡饰演的男主角斌哥、赵涛饰演的女主角巧巧,分别与《任逍遥》中的少年斌斌和模特巧巧同名。
《江湖儿女》剧照 / 豆瓣
片子颇具实验性,也寄托了导演本人的诸多情感。
写这部电影的时候,他不断想到自己这几年经历:“十几年中国社会变革的剧烈,个人情感世界里也有很多被摧毁的,但也有许多值得保留的。社会和人都蛮辛苦的,所以就拍了这样一个电影。”
《江湖儿女》是贾樟柯在国内公映的第五部电影。距离1998年的《小武》,正好过去二十年。
二十年前,贾樟柯面临大学毕业,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没什么收入来源。他有一个朋友在北京电视台负责一档儿童节目。于是,除了拍《小武》,贾樟柯每周去节目上演一次猴子,“一周七天,我只要去演一天猴子,我就活下来了,就可以安静地写剧本,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困难。如果需要通过演猴子,让自己活下去,那就去演猴子啊。”
二十年来,中国社会与中国电影均发生巨变,贾樟柯和他的电影一起活了下来。而他所代表的中国第六代导演,要么日益边缘化,要么别扭地转向商业,第六代这个名词几近烟消云散。
北京大学戴锦华教授曾评价,贾樟柯经历了成功转型,是“第六代的特例”。
为什么是他?
在同学眼里,贾樟柯天赋过人且富有恒心;影评界则认为他敏锐多思,又对社会与人怀有体恤与悲悯,最终获得认可。
他自己则将这归因于,自己性格中的勇敢一面。
前不久,贾樟柯上了一档节目,回忆当年考北电两度落榜的日子,他说:“将来会怎么样,我从来没有恐慌过。我觉得没有什么生活,是我不可以过的,没有什么,是我不可以去冒险的。在我们这样的人的词典里,没有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