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洲居民为何逃离？他们的国家正被黑帮接管（组图）

2018年早些时候，政府警员在萨尔瓦多首都圣萨尔瓦多市的一次扫黑行动中。 文中图片来源：JUAN CARLOS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记者 Robbie Whelan / 摄影 Juan Carlos

2018年4月，萨尔瓦多国会同意延续监狱看守将黑帮头目单独监禁的权力。消息一宣布，萨尔瓦多阿波帕飞扬跋扈的两大街头帮派五天之内就杀害了100多人。

萨尔瓦多是一个被暴力挟持的国家，这里的凶杀率在全世界居首。

据该国执法官员估计，MS-13黑帮运作的敲诈勒索组织渗透了萨尔瓦多262个市中的248个，当局几乎无法向其施加任何压力。MS-13与名为Barrio 18的另一个帮派在各地争夺地盘，后者也经营着自己的保护体系，势力范围与MS-13旗鼓相当。

执法官员与检察官们说，在许多地区，政客举行集会或游说活动必须征得相关帮派的许可。据专家称，在首都圣萨尔瓦多，黑帮控制了当地的消费品供应，包括纸尿裤和可口可乐。他们向上下班途中的人们、呼叫中心员工及餐厅和商店店主勒索钱财。在东部的农村地区，如果农场主不愿交保护费，黑帮就威胁要烧掉他们的糖料种植园。

一位执法人员2018年在萨尔瓦多首都圣萨尔瓦多的一次扫黑行动中检查一位疑似帮派盯梢人员的手机。 

黑帮势力已经无孔不入，“你甚至不知道哪一天这个国家将走向终结，而犯罪组织将开始掌权，”负责国家警察部队的萨尔瓦多司法和公共安全部部长欧内斯特∙拉米雷斯∙兰达贝尔德(Ernesto Ramírez Landaverde)如是说。

拉丁美洲在全球的人口占比仅为8%，但凶杀案占比却高达三分之一，成为全世界凶杀率最高的地区。而萨尔瓦多正是南美的暴力核心，在这里，源自美国的黑帮文化与政府权威分庭抗礼。黑帮头目们坐拥巨额资金、泛滥的枪支和一心拜入其麾下的年轻人，风光无限。

与多年来在中美洲地区横行霸道，但主要为向美国人贩卖大麻、可卡因、海洛因等毒品而谋杀作案的大型贩毒集团不同，萨瓦尔多、洪都拉斯和危地马拉的黑帮一般通过在本地作威作福来牟利。

这些黑帮已经演变出一种更为残暴、更混乱不堪的获利模式，在贩毒猖獗的国家野蛮生长。墨西哥也不例外。在这些国家，大型黑帮集团已经分裂为多个相互敌对的帮派。

萨尔瓦多司法和公共安全部部长欧内斯特∙拉米雷斯∙兰达贝尔德

“我们已经渐渐脱离了贩毒集团和核心大佬主导的时代，”墨西哥城的安全顾问亚历杭德罗∙厚朴(Alejandro Hope)说，“如今，拉丁美洲的大多数暴力行为都源自更多元、更难控制、也更地方化的新体系。”

贩毒集团主要通过海外客户谋取暴利、推动巨额美元和欧元流入本地。而这些黑帮窃取的是当地人的财富。萨尔瓦多近期一项联邦调查收集的资料显示，MS-13黑帮组织每个月从巴士公司、零售商及其他商户的敲诈所得多达60万美元。敲诈金额有高有低，从要求每辆车每天上交几美元到要求公共市场商贩每个月上交数百美元不等。

缉毒人员称，萨尔瓦多黑帮每年通过敲诈勒索获取的收入约为2,000万美元，其中约300万美元来自圣萨瓦多尔老城区的企业。除了盯上合法企业、从这些企业身上榨取收入之外，这些团伙也贩卖毒品，出售偷来的汽车。

此外，MS-13和Barrio 18可能是萨尔瓦多最大的雇主，这一点进一步巩固了这些黑帮的全国势力。萨尔瓦多国防部预计，各黑帮雇佣的盯梢、催收和杀手人数可能高达6万多。相比之下，萨尔瓦多最大的两家私营企业雇主，包括内衣制造商哈尼斯(Hanesbrands)和伯克希尔哈撒韦旗下品牌Fruit of the Loom总共也只雇佣了约2万名员工。

根据萨尔瓦多央行2016年开展的一项研究，黑帮泛滥造成的相关经济成本估计每年超过40亿美元，相当于该国GDP的16%左右。这一金额还仅统计了执法、医疗、财产损失和投资损失。

不久前被从美国遣返的萨尔瓦多人在圣萨尔瓦多的一个政府中心下车。 

“最大的成本是人，”萨尔瓦多纺织和百货巨头，也是国内最成功的商人之一哈维尔∙西蒙(Javier Simán)说。“我们正失去国内最优秀的人才。他们要么逃亡他国、要么被杀害或者流离失所。仅仅是进入某个区域生活和工作，就必须向黑帮上交保护费。”

圣萨尔瓦多每10万人中就有95.7人死于凶杀，惊人的凶杀率让其成为全球第六大危险城市。在市内各地，黑帮涂鸦一出现在墙面，市政工作人员就即刻清理。

人们努力记住自己每天生活、工作或行走的街道是由哪个帮派控制。如果记错，后果可能是遭抢劫、袭击，甚至丧命。圣萨尔瓦多的许多民众都不会大声说出黑帮的名字。如果不得不问，他们会说，“是数字还是字母？”数字代表Barrio 18，字母代表MS-13。

萨尔瓦多人的困境正是北上移民人数不减的原因之一。每年有大批萨尔瓦多人希望进入美国，抑或通过庇护申请，抑或直接非法跨境。研究人员发现，其中大多数人逃离是出于对暴力的恐惧。根据政府数据，2014-2017年底期间，墨西哥和美国移民官员共逮捕了335,545名萨尔瓦多非法移民。

由于担心家人的安全，48岁的货车司机克拉罗2015年将他们送往海外。 

11月初，一辆辆载满移民的大篷车经过墨西哥一路向北。

在全家遭MS-13成员袭击、死里逃生之后，现年48岁的货车司机克拉罗(José Gualberto Claro Iglesias)2015年将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送往美国洛杉矶。由于克拉罗拒绝支付勒索费用，该帮派成员纵火烧他的皮卡车，而当时他和家人就在车内。克拉罗来自位于萨尔瓦多中部、曾是西班牙殖民地的城市苏奇托托(Suchitoto)。

2017年8月，克拉罗曾试图穿越位于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El Paso)附近的美国-墨西哥边境，期盼和家人团聚。但他不幸被捕，在美国移民拘留中心呆了近13个月后被遣返回国。克拉罗在萨瓦多尔拥有三套房产和两辆18轮集装箱货车。他打算悉数出售财产，然后携妻儿移居巴拿马。

“作为一名工人，作为一个人，你无法在这个国家安生，”卡拉罗称，“你所有的时间都耗在确保生意和家人的安全上。”

当局在圣萨尔瓦多检测颅骨，寻找凶杀线索。圣萨尔瓦多是萨尔瓦多的首都，也是全球凶杀率第六高的城市。 

无路可选

一所名为Dr. Jose Antonio Rodriguez Porth Scholastic Center的小学坐落在圣萨尔瓦多市Comunidad Iberia地区一条土路上，路边是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无盖下水道。Comunidad Iberia恰位于两片区域的分界线上，其中一边由MS-13控制，另一边由Barrio 18控制。

路的对面是一个派出所。几个街区之外就是圣萨尔瓦多最大的批发市场La Tiendona。据警方称，市场的果蔬商贩每个月向Barrio 18支付的勒索费高达约30万美元。

不久前的一个早上，看着身穿蓝白校服踢足球的学生们，校长里韦拉(Amilcar Rivera)描述着他们的未来。里韦拉称，他的许多学生，从10岁就开始为黑帮效力，帮忙盯梢。

“他们拥有的唯一机会是在附近的这个市场工作，为货车装货或卸货。要么就参加一个帮派，”里韦拉叹息道，“从事体力劳动每周可以赚300美元，而敲诈勒索每周的非法所得能达到1,000美元。你觉得这些年轻人会作何选择？”

在疲弱的经济下，选择非常有限。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三分之一的萨尔瓦多人生活在贫困之中，也就是说，他们的日收入低于5.50美元。过去25年，全国经济的平均年增速为2.5%左右，低于大多数发展中国家。萨尔瓦多的经济发展主要依靠咖啡、糖类和纺织品出口。

25岁的德尔西德从11岁起一直在美国居住，但不久前被驱逐出境。 

在美国，MS-13成员的残暴罪行已经引起了总统特朗普的注意，特朗普承诺铲除这一毒瘤。美国前司法部长杰夫∙塞申斯(Jeff Sessions)于10月宣布出动一支新的特遣部队，誓将MS-13逐出美国街头。

不过，在美国，这些黑帮的势力——大多分布在加利福尼亚、纽约长岛、马里兰和弗吉尼亚州的中美洲移民社区——远远不及其在萨尔瓦多般呼风唤雨。

“这里的情况和美国不一样，”25岁的德尔西德(René Del Cid)说。2017年12月，居住在美国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Frederick)的德尔西德被逐回萨尔瓦多。当时他在驾照过期的情况下违章驾驶，被警方在路边拦下。德尔西德11岁开始就一直住在美国。成年之后，他曾做过园林绿化工，还当过停车场服务生。

回到萨尔瓦多之后，德尔西德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圣萨尔瓦多市中心的一个呼叫中心为银行处理客服投诉。他和亲戚一起住在约40英里之外的一个叫圣维森特的城市，住处所属地段由Barrio 18控制。为了避免经过由其他敌对帮派控制的区域，他每天换乘三趟巴士，要在路上耗费三个小时。

3月份，MS-13的持枪歹徒拦截了他乘坐的巴士，要求所有乘客出示身份证。当帮派成员看到德尔西德居住在Barrio 18控制的区域，便把他拖下了车。这些歹徒把他押到一栋房子里，挟持了近三个星期，德尔西德说。他们要求德尔西德交纳赎金，并威胁要他的命。

前黑帮成员德∙热苏斯 

德尔西德后来联系上了美国马里兰的一名MS-13成员，二人此前在移民拘留中心结识。这位朋友与歹徒进行了谈判，最终德尔西德被释放。重获自由之时，德尔西德已经丢掉了工作，还有自己藏在袜子里的200美元。

“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成为目标，”他叹道，“如果加入黑帮，我要么死在他们的手里，要么死在警察手里。”

德∙热苏斯(Manuel de Jesus)的胸口、手臂和脖子上都有Barrio 18的纹身，这是他入帮10年的标志。不过，他表示自己现在已经金盆洗手。德∙热苏斯信任教会，教会目前为他及妻儿提供住所。有了国内外新生力量的加入，黑帮的势力不断扩大，他称，“美国正将一大批人赶回这里。这些人进一步增强了帮派的影响力。”

这些帮派均起源于美国洛杉矶。MS-13和敌对帮派Barrio 18分别在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因萨尔瓦多12年内战逃离的难民成立。1992年战争结束后，萨尔瓦多人失去了受庇护身份，关押在美国监狱的数千名黑帮成员被驱逐回国。

回到萨尔瓦多之后，十几个自治“派系”在黑帮头目的松散领导下运行。此后的20年间，这些快速扩张的帮派影响力不断加大，最终开始指派政客和法官。

贩毒团伙历来以牟利为导向，在日常行事中对施加暴力有所克制。街头黑帮则基本按照区域划分派系，相对独立运作，帮派成员必须对所属派系忠心耿耿。常见的杀害对象包括可疑的告密人和警察——也包括在错误的时间或地点抓错的人。

一项推动黑帮头目接受单独监禁的法律获延续后，几大黑帮展开了一场残酷的杀戮。图为那场杀戮中的两名受害者的尸体。

被挟持的国家

面对一手遮天的黑帮势力，时任萨尔瓦多总统的毛里西奥∙富内斯(Mauricio Funes) 2012年与MS-13和Barrio 18签订了停战协议，目的是减少杀戮。根据该协议，政府取消针对帮派头目的单独监禁及最高安全级别监禁规定，给予他们更宽松的监禁条件。帮派头目可以和外界联系，可以预订食物和酒类外卖，还可以招妓。

第二年，萨瓦尔多的凶杀率下降了42%。商界领袖、立法人员和许多选民指责掌权的左翼FMLN政府向黑恶势力屈服。这些黑帮正是用相同的手段在各区域横行霸道。

“这项停战协议让政府的公信力毁于一旦，”萨尔瓦多最高法院辅助法官罗赫尔(Martín Rogel)称。“就像是萨尔瓦多人不再相信上帝了。他们不再相信法治。”

面对来自美国的压力，萨尔瓦多政府一年多以后终止了这项停战协议。消息一出，谋杀案数量即刻飙升。到2015年，萨尔瓦多每10万人中就有103人死于凶杀。

此后这一比率有所下降，但仍为全球最高。根据联合国数据，去年这个仅有660万人口的国家每10万人中有60.1人死于凶杀，几乎相当于美国的12倍。

4月份来自萨瓦多尔阿波帕的一个小伙子在和朋友在去参加足球赛的途中遇刺身亡。图为一名遇害者的父亲帮忙将其尸体置入验尸官的车中。 

检察官和警官们称，订停战协议签署以来，黑帮团伙的势力更是如日中天。这让各帮派看到，暴力威胁可以如何帮助他们实现政治目的，包括保持对各区域的控制，让法律环境更为宽松，以及为黑帮掌控的企业赢得政府合同。

公检人员称，2018年早些时候，前阿波帕市市长埃尔南德斯(José Elías Hernández)成为首位因涉黑帮贪腐而被定罪的市级政治领导人。

法庭文件显示，埃尔南德斯的罪行是向Barrio 18头目转移资金，并允许该帮派动用市政救护车进行私人运输。他甚至雇佣帮派成员负责收垃圾和管理一处市属办公室。他最终被判处12年监禁。

属于右翼Arena党的政客埃尔南德斯否认了自己的罪行，声称自己是被当权的FMLN党派所诬陷的。

在政府4月份公布延续单独监禁导致的大杀戮期间，当局从阿波帕的一处沟渠里捞出了两具尸体。阿波帕人口密集，位于圣萨尔瓦多市郊。

萨瓦多尔阿波帕的两名年轻人不幸遇刺身亡。图中男士是其中一名遇害者的父亲。 

警方说，这两个只有17岁和23岁的年轻人显然是在奔赴一场足球赛的途中遭到拦劫。二人分别被一把十字头螺丝刀刺了20下。

“在可以一枪致命的情况下，凶手却留下了千疮百孔的尸体，这表明黑帮想要发出某种信息，”负责验尸的法医卡洛斯(Juan Carlos Durán Chavarría)称。

上述法律的延续引发的杀戮持续了整个夏天。7月20日，萨尔瓦多警方探员拦劫了正在狱中服刑的某位MS-13头目和其外部助手之间的一次手机通话。根据《华尔街日报》看到的一份报告，该头目在通话中指使来自十几个MS-13派系的成员选三名警察或士兵进行暗杀。

接下来的一个月，三名警员被杀，包括43岁的毛里西奥(Elmer Mauricio Beltrán)。毛里西奥19岁开始为警方效力，住在圣拉斐尔塞德罗斯(San Rafael Cedros)的一个乡村小镇，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警方告诉毛里西奥的遗孀，四名持枪歹徒突袭了她的丈夫。当时他正在一家便利店门外和朋友聊天，四人突然从一辆车中跳出。毛里西奥的朋友们均安全逃离。他的妻子是一名小学教师。

目前凶手还未归案。毛里西奥的兄弟劳尔(Raúl Beltrán)说，毛里西奥时时刻刻都带着枪，哪怕是在家洗澡的时候。劳尔也是一名警察。

他说，“这些匪徒杀人如麻，但却可以逍遥法外，”

图为警官毛里西奥的遗孀埃尔默。8月份被枪杀时，毛里西奥年仅4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