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公务员自杀事件:曾被父亲骂“恶心” 单位回 不去了(组图)
从单位请假回家自杀未遂的吴维,在活过来的一周后,不得不参加了亲戚的喜宴。
期间,为能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通电话,吴维短暂地脱离了家人的视线,准确的说在8分钟后,他被爸爸还有奶奶找到了。家人担心吴维被报复,也担心他再次自杀,几乎寸步不离。
4月27日凌晨4点26分,基层公务员的吴维在厕所里实施自杀。这和他2015年离开大学入职现在单位的是同一个日期,整整四年后,他在几乎不用的微博上第一次公开承认自己是名同性恋,并控诉在单位遭遇的歧视和欺辱。
事情过去20天后,了结自己未能如愿的吴维,如今面临的是更痛苦的痛苦。工作单位是回不去了,又不知道去哪里,呆在家里数日子。他的微博账号被注销,如同他当时自杀的消息,也未激起更多人的关注。
5月14日,青岛一名15岁同性恋初中生留下遗书后失联。吴维感同身受该生的处境,并用新号转发该条微博,好在后来这名学生被找回。面对强大的社会成见,他们只能用生命去拒绝。
5月17日是国际不再恐同日。就在当天,海峡对岸的台湾地区通过“同婚专法”,同性可办理结婚登记。
这也是吴维自杀之后的第20天。虽然依旧失眠,但他换了一个崭新的头像,把签名改成了:能力有限,努力无限。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吴维,图源受访者
磨难
“我爸骂我说同性恋比抢劫、杀人、偷情还要恶心,那我死得恶心点,就死在厕所里。”4月27日凌晨,吴维精心挑选了地点,决定去死。他搬进去一盆点燃的炭火,为了杜绝生还可能性,还吞下了几十片安眠药。
他把这些年积压的话放在微博上,分成遗书和怨书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恨同事对他同性恋身份的排斥,第二部分恨父母的不接纳。“我已经腥闻在上,成了众矢之的”,用词激烈的好几千字。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篇论文开始的。当时,吴维选择了同性恋作为自己的研究生毕业论文主题,他花六个月的时间寻找大学所在市里的男同性恋,对其中的437个进行了访谈。后来这篇文章还刊发在某核心期刊,却成了他的隐患。
2015年4月27日,研究生还未毕业的他提前进入浙江某乡镇基层单位工作,负责单位的宣传,业余继续做他的同性恋相关研究。吴维想出一本关于中国男同性恋的书,如果够幸运,他也许能继续读博士。
乡镇体制内和同性恋这两个词的冲突使他畏手畏脚。他知道一旦暴露身份的后果。在他的研究里,三个条件的同志出柜率最低:体制内/管理层,已婚,和硕博这种教育程度较高的同性恋,他占了两个。有几个境遇和他类似的人说:“一旦大家知道了你是同性恋,他们就会因为否认这个身份而否认掉你这个人。”
吴维决定小心翼翼地在同性恋和工作之间走钢丝,他和另外两个同事一起合租,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自己的课题,总是一回家就关上门写作。有次有一位同事晚上需要电脑,他自己没有,问吴维借。“当时我真的是借不好,不借又不好,最后是借了,那天他把我的电脑拿走了一个多小时,心里忐忑得像做贼一样。”
入住之后半年,一位舍友终于张口问了他,“你是不是同性恋?”吴维和他在面试的时候就认识,他又是一本院校的学生,那天晚上就承认了自己是研究同性恋的。吴维说完就后悔,舍友像听到了范冰冰的独家八卦一样兴奋,半夜还在隔壁房间笑。
第二天,他去食堂吃早饭,走到哪里,人们的眼神就跟到哪里。从此之后,他的名字再也没办法和同性恋这个身份脱绑。如果有人说,“小吴,你昨天那篇推文阅读量很高,推得很好。”那总会有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下一句,“他是研究同性恋的。”
这样的境遇吴维在大学刚做同性恋论文的时候也经历过,一个熟人和女朋友吃饭,看到吴维打招呼介绍,“这是我老乡。对了,他是研究同性恋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和同性恋这三个字扯上关联,不需要逻辑。
2015到2019年这四年里,不下600人听过吴维的故事,大家要么笑,要么沉默,他收到的帮助几乎为零。
吴维,图源受访者
同性恋这个身份有时还意味着更明确的事情,特别是在乡镇,流动缓慢的人群共享着更强的刻板成见——提到男同性恋,他们首先想到的艾滋病和滥交。男厕门背面出现了一些同性恋交友的信息,同事说肯定是吴维弄的;垃圾篓里有纸巾,吴维被嘲笑;如果感冒总是好不了,同事也会过来说:“一般我们感冒吃点药就好了,你有没有去抽血呀?”;还有一次拆鸭棚,有人当着队组成员说吴维研究同性恋,肯定也和他们一样。
在四年里,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但他几乎一次都没有反抗。“反抗也没有什么用,在这里大家这么想很正常,并且我越是反应强烈,他们肯定越闹越大。”这家单位寄托了吴维对未来的规划,他从来没有想过辞职。
“大学的时候我在一些小公司实习过,做人事专员,因为是小公司,所以工资待遇和劳动时间不怎么按劳动法,我招工的时候就会说一些承诺不了的事情,有的时候还需要去电线杆上贴牛皮癣的招工广告,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虽然体制内也有一些问题,但对去大公司没有自信,在小公司又要违背良心的情况下,至少它让吴维感到心安。
在此之前,他投递过其它的体制内单位,没有核心期刊的同学都被录用了,自己却连面试机会都没有拿到。这家单位是知道他毕业论文是同性恋,仍然愿意接受他的地方,吴维在这里投射过自己的希望。
他试图改变这里人对于同性恋的看法。更努力地工作,经常加班到凌晨,还会故意买一些小礼物去讨好那些攻讦自己凶猛的人,但他的努力并没有得到什么成效,反而愈演愈烈。
而且,反抗本身是危险的。2018年,吴维生气过一次,当时他需要写一篇推文,需要别的部门配合,但总拿不到资料。随后,他直接找到部门主任说自己不想干了,这样她会帮忙催一下,之后他被叫去负责资料的领导办公室。“因为上面有很多要求,他让我记一下,我说我没带笔,然后他就很凶地把我骂了一顿,听到心里很不是滋味的。”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吴维哭了。
不知道和这件事情有没有直接关系,后来评级的时候,他听到部门主任说自己不能升主任,因为不够成熟。他知道她喜欢的成熟是什么,坐在会客室掏出一根烟就能把百姓的心情平复下来的人,也是在男同性恋圈子里受欢迎的比较阳刚,有男子气概的那种人。吴维会有情绪,会哭,尽管善良和温柔,但在女生居多的部门里并不是什么突出的品质。后来,吴维和部门主任的关系越来越僵。
2015年,还只是平级同事们讨论吴维是同性恋身份,但在和部门主任弄僵之后,分管领导突然找吴维谈论论文的事情,还为此集体开了两次会。
“那之后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别的同事总故意躲着我。”不仅如此,吴维眼睛只要盯着手机超过两分钟,部门主任也会知道然后问他。他不知道是谁在暗处盯着,但别人甚至可以上班的时候和家人打视频电话。
今年3月,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外,吴维被部门主任派去坐窗口。按照吴维的描述,当时被派过去的人都是一群被放弃的人。吴维有这种被放弃的感觉。他认为不是工作能力不行,而是因为不招人喜欢。
单位还有另一个人也不招人喜欢,他是以前的副主任,因为犯错职务被取消,交接时删掉全部资料,还惊动了警察。可吴维自认在工作和人品上并没有提供什么令人指摘的材料,却因为同性恋成为“公敌”。
4月11日上午,吴维正在大厅工作。部门主任在工作群里发过来一张他坐在大厅工作的照片。吴维找不到原因,鼓起勇气问她:“部长,怎么了?”她没有说话,发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第二天上午,吴维发现自己已被踢出群了,他呆不下去了。
从那天起,他回家就多了一件事情,等待死亡。
4月27日凌晨,吴维在家里服用安眠药烧炭自杀,后被叔叔救回。图源受访者
听话
整整30年里,自杀是吴维做过最不听话的事,最终还失败了。
他更擅长听话。因为高中学校会去抓人,上大学之前吴维从来没有去过网吧,直到高中毕业才有了QQ 号码。他是每个人身边都会有的,打电话时候总要听到嘟嘟声才会挂断的那种人。
他没有幸运地拥有一对坚强的父母。从知道他是同性恋以后,爸爸晕倒了两次,妈妈则总是以泪洗面。在浙江租住的房间里,吴维一直藏着一封母亲在2008年写的遗书。母亲长期在五金厂里做质检员,经常弯腰,脊椎出了问题。治病的经济负担和疼痛,说不上哪一个更让她痛苦,当时让她只能通过交代后事的方式来疏解。吴维把它放在房间里,在工作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拿出来看。
生活一直都是逼仄。从小,妈妈就会在他面前说,你是超生的。当时为了躲避计生办的追究,她几乎每天都在逃亡,躲在林子里,躲在山里,一起逃的还有一个女人因为被抓失去了工作。“我妈生我很辛苦,为了生我,她吃了很多苦。”这样的自觉,几乎不需要别人来教他。
四岁的时候,吴维受过一次伤。他和小伙伴玩耍,互相抛掷铁块越过棉花杆,一不小心,同伴把铁块砸到了他头上,血从上向下流,滑过额头、鼻梁,那种触觉比痛感更快抵达。爸妈在田里劳作,是叔叔发现把他送去了医院。他不记得最后是谁付了医药费,事情最后的解决,是以小伙伴的妈妈牵着对方的手跟吴维道歉而结束的。
小学五年级,为了挣哥哥和自己的学费,爸妈出去打工,他跟着奶奶,变得更加听话。初中有时候去小姨家蹭饭,吴维就已经明白,吃小姨的饭,要给表妹送一本书。从小他就知道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地对自己好,自己要乖一点,不要给家人添麻烦。
吴维(左)和哥哥,图源受访者
这种听话和懂事,减少了他在青春期身为同性恋的自我挣扎。甚至在大学以前,吴维从来没有表露过一点自己的感情。
也会有一些奇怪的时刻,比如当男生聚在一起选班花的时候,他总是提不起兴趣,掺和一下就走。宿舍里悄悄进行的A片观影,他并没有大家看起来那么兴奋。有的时候,他会对香港TVB电视剧的男性产生性冲动。
其实,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吴维对男性的偏向就有迹可循。对方是一个成绩很好的男生,总是举手回答问题。那时候吴维成绩不好,不会的作业只能拖着,等老师查作业的时候挨打。一般成绩好的都不会和成绩差的同学玩,但他会和吴维玩,还把作业给吴维抄。两个月之后,他告诉吴维,不能只抄作业,得弄懂。他在课间当起了私人辅导老师,老师说一次就过的知识点,他会花20分钟的时间一次次说。
他们一起玩弹珠,打电动游戏,一起抄歌词。吴维送给他一套完整的还珠格格画片,为此他收集了很久。直到有天吴维发现自己会吃醋了,男生分零食的时候如果给自己的是一样的分量,他心里会觉得有一些怪怪的。这段感情随着毕业慢慢淡掉了,分开的时候,吴维有一种此前换了三四次学校都没有的情愫。
这些都可以消解。他一心在学习上,很少喜欢上别人。就算喜欢,也要克制下去。在“整齐划一”的中学里,吴维生活的还算顺利。他注意到一些针对性别的欺凌,中性的女生大家就说像春哥,阴柔的男性大家就说是娘炮。“这些离我比较远,大家评价我最多的是脸上的痘痘。”吴维不参与,也意识不到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关联。
进入大学之后,他开始有了很多小秘密。走在路上看着一个男生,会被朋友说 “感觉你像要把他吃了一样”,随便做一个心理测试,也会被说有同性缘。他对于男性的偏向越来越明显。很快,他通过网络,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认同。
吴维试图在地下世界找同类。同志酒吧里尺度不小,在里面坐上两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搭讪。但吴维不太融进去。“里面很多人穿潮服,我穿得比较老气。”在 QQ 群里和人聊天,他也要像查户口一样问对方的职业、年龄、习惯。有过3P经历的,吴维也会绕开。在这个没有法律和道德监督的领域,吴维对性伴侣关系的要求近乎传统。
即使在地下世界,出柜也是件危险的事情。他记得,有一个研究生同学和别人面基,结果被对方纠缠,电话都打到了同学爸妈那里。吴维不能想象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后果。后来,这位同学向他出柜,吴维知道对方有点喜欢自己,为避免感情纠纷,他没有出柜。
果然在公开出柜之后,家人里只有表妹小陈发消息说支持自己。她是一个耽美小说的爱好者,喜欢看的那类小说里,同性之爱的男主角们都有不低的颜值,能力也很强,就算社会里有一些阻碍,但他们总在反抗后然后在一起。
她认为哥哥吴维不太一样,但这也很正常,“更多的肯定是普通人嘛”。
矛盾
其实如果更听话一点,吴维不会在硕士期间写那篇关于同性恋的论文,甚至可能满足爸妈的催婚,像更隐蔽的同性恋者那样找一个人结婚,顺便堵住单位同事和领导的怀疑。
四年里,他经人介绍,拒绝不了的都进行了不下十七次相亲,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自己拒绝的。曾经一位女生很喜欢他,有次在游泳馆没带手机,女生在外面等了两三个小时,但他越是感动就越觉得自己得拒绝。
吴维是矛盾的,他胆小到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出柜,却在大学时候敢追自己喜欢的男生。吴维不知道自己被拒绝了多少次,有的时候对方还会告诉别人。
吴维最喜欢的一个男生,是大学打暑假工时候认识的。对方有一张能称得上儒雅的脸,是吴维喜欢的长相。有次他们打台球后,男生请客吃饭,主动叫上了吴维,他觉得很感动,就经常关注和想起对方。有时候路过一颗柿子树,第一反应是要摘一些给对方送过去。
之后,吴维写了一封很长的表白邮件发给对方。好久没有回应,打电话过去,也没有人接听。最后还是通了,对方说:“你好好照顾自己,去看看医生,(同性恋)是一种病。”吴维不觉得这是病,但还是没有说什么,把《没那么简单》听了好多遍。
进入基层工作之后,他几乎是放弃了爱情,不再奢望能够找到合适的对象。“每个人都是渴望爱情的,但是我不孤单,我已经习惯孤单了。”2018年,吴维贷款在长沙买了一套小公寓,这是他为自己养老准备的,万一一个人呢,他需要有个地方能够回去。
还有能做的事情,比如试图去为同志群体做一点事情,这是他一种更安全的自我认同。同性恋的研究,吴维坚持了七八年,但后来这条路也断了。
清明节前后,爸妈特意去浙江看了他,吴维的秘密被发现。上班回来的他,发现两台电脑全部被砸烂,同性恋的材料都没了,还有一些纸质文件也被翻出来烧成了灰。“我爸骂我,说我是同性恋,他要担心家里的祖坟被别人挖掉,这比抢劫、杀人、偷情还要恶心。”吴维崩溃了,这是距离他自杀一个月之前。
紧跟着在4月11日,他收到了部门主任的微笑表情。两周之后,他请假回了湖南老家。
到了老家,吴维发现自己只有大门的钥匙,房间却进不去。事后才知是舅舅来家里浇花时,把反锁后的卧室门钥匙都藏了起来。在他以为的人生最后两天里,吴维一个人睡在沙发上,点了几个外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他有时候会想,自己到底错哪里。他买了两套房,一套给自己,一套给爸妈,要还四千多块的房贷,再加上自己住的房租一千块。最后,每个月六千多的工资,吴维只有几百块的生活费。
他也不需要用什么,晚上能吃一晚牛肉汤,只要论文能完成,他也是快乐的。过完今年,两个房产证就可以拿到,公积金的账户也存了四年,他可以稍微轻松一些了。但现在,他连自己家的卧室的门都进不了。
自杀前留下的遗书里,充满控诉。图源受访者
4月25日、26日,他去医院不同的医生那里拿到了两批次的安眠药。整理好了自己的遗书,资料,27日凌晨发给了叔叔,他决定走了。自杀之前,吴维在 QQ空间透露了自己的死亡计划,但只有两三个人给出回应,还是点赞。
叔叔凌晨从城里开车赶回来,此时吴维的意识已经很微弱。吞服安眠药死亡,并没有想象中的平静,吴维呕吐了大量的水。之后,他能听到有人在撞门,听到了有人把他抬上车,听到人带着哭腔说,“他全部都是冰冷冰冷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洗胃之后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了叔叔,还有婶婶坐在病床边上看着他,一直在哭。
这是叔叔第二次救他了。如同四年级那次受伤一样,爸妈仍没有及时出现。
但吴维知道那时候自己是被爱的,不会吃药的年纪,爸爸把调羹里放些糖,喂着他咀嚼下去。那时候他用来自杀的这栋房子还很新,好像有无限的空间可以扩展。吊顶有四米高,同时能容得下他的自我,天生就能够获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