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旬老太想离婚嫁“靳东” 老年人情感黑洞到底有多深(组图)
“姐姐我想你了”
“快来给我点个红心。”
前段时间,“假靳东”事件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骗子利用“换脸术”伪装成靳东,引得六旬女子闹离婚想改嫁给他。
乍看,这是一起单一网络诈骗事件,背后却隐藏着一条运作许久的假“明星号”产业链。假靳东只是其一,还有假马云、假刘恺威……他们只需输入一段酷似明星声音的语音,便能引得五六十岁的阿姨们,为之“一掷千金”。
按理说,像这样经不起推敲、难以站稳脚跟的低级骗术,不该有如此多的受害者。但骗术之所以屡屡成功,正因为瞄准了当下社会老年人情感的缺口——缺少温暖,缺少关爱,情感无所依托。
魔都上海,中国最早进入老龄化的城市,截至2019年,上海市户籍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518.12万人。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到来,也带来了一个特殊的趋势——在民政部门的离婚登记处,前来登记离婚的老年人数,逐年上升。
10月23日,上海静安法院发布涉老民事案件审判白皮书,数据显示,离婚案件是这五年来排名第二的案由,整体上,案件数量有所上升——今年即使受疫情影响,也有95件。
数据还显示,约2/3涉老离婚案件当事人年龄在60-70周岁,多为退休不久的低龄老人。主要是部分老年人在退休的最初数年内难以适应工作和生活节奏的变化,夫妻双方朝夕相处时间变长,双方极易不满彼此生活习惯与处事方式,导致产生家庭摩擦与矛盾。
最近五年,静安区法院受理的年龄最大的离婚案件,原告方当时93岁,被告女方当时76岁,双方系再婚,后经过调解离婚。他们的离婚理由不同于多数年轻人:赌气、性格不合、闪婚闪离、为了买房——更常见的老年人离婚理由是:年龄大了,子女成年了,真的不想将就了。
孤独、被忽视、不自由、不想将就、难以启齿、人言可畏……人到老年,或丧偶,或离异,或大龄未婚,他们的情感世界,又会何去何从?
相亲这档子事,对我来说
还蛮难以启齿的
口述:“小香风”阿姨,60岁
徐家汇宜家二楼餐厅里有不少老人落座社交
工作日,一位老人正在宜家二楼餐厅选购商品。到宜家去相亲,大家的“dress code”(着装标准)参照的是上海请客吃饭的重要场合,在这方面我完全不输给人家。
倒不是说硬劲要做啥比较,父母从小教育阿拉的理念就是——出门精致打扮,是出于对别人的尊重,我也一直这样做的。
今朝出门,女儿帮我挑选了小香风的黑白格外套加短裙,绑带高脚靴我从来没穿过,但没想到穿上后特别有气质。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家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几年前头,老伴突发意外离世,我白天参加社团、跳舞,但到了晚上,心理防线就彻底崩了,任由悲伤一点点把我吞噬。
女儿陪了我大半年,但伊有工作,有家庭小孩,我想,我总不好一直这样拖累她们。
去年,小区里的老姐妹告诉我,个搭(这里)有个相亲角,我本能地拒绝了。
相亲这档子事,对我来说,还蛮难以启齿的。
第一趟来,是女儿做我的思想工作,和小区四个单身老姐妹坐了五站地铁,权当聚会找人聊天,叹叹苦经吧!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并不抱啥额希望。旁边的空位置上,一直有爷叔来打招呼,但我三言两语就能把这个人判断个七七八八。
品行很重要,人一定要规规矩矩,谈吐嘛,能反映出一个人的素养,总之在择偶这件事上,我蛮“爱憎分明”的。
有位身高1米8个头的爷叔看上去文质彬彬,性格也不错,我接受了伊的邀请,换到窗边的高脚椅坐下。
伊赶忙一路小跑,到点餐窗口,端来了意大利面、菠萝包、咖啡给我吃。阿拉聊得比较开心,伊也有女儿,阿拉两家头的退休工资都在四五千块,够养活自己。
侬问我是否能成,做决定这件事,对我来讲,却有点难。再结婚是大事体,不是谈谈就能成的。
一方面,我要顾及街坊邻居的看法,很多人对老年人追求情感这事,有偏见,总在背后指指点点,我受不了。
另一方面,两个家庭,总归还是要征求下儿女的意见。我嘛,不强求,随遇而安,找到一个排解孤独的出口,就算达到目的了。
我的退休工资只有1000块
口述:70岁“老克勒”爷叔
吃好中饭,我立在镜子面前,穿上棕色皮夹克,梳了梳满头银发,出门了。四年来,去宜家几乎成为了我每周的固定活动,离家走路10分钟,遛个弯就到。我不欢喜热闹,到地之后,寻个人少的位置坐下来,点一杯咖啡,用搅拌勺慢慢搅动,顺带刷刷手机,也算晚年美好生活了。
我没有同行的朋友,挑选双人空位置坐,是我的习惯。如果有人想聊,可以对面坐下,不想聊,大可起身走开。
相亲不是我的目的,在这里相亲,成功几率非常非常低。两个陌生人从不认识到熟悉再到进一步并发展,都需要时间,没有基础很难的。
而且现在相亲角名声越来越大,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捣糨糊、坏心眼、吹牛皮的人,也会混进来。如果摸不清楚底细,很容易上当受骗。
四年前,患病多年的老伴撒手人寰,临终前伊告诉我说:“我很开明的,既然不能陪侬了,等我走了,侬再去寻一个吧。”
来个搭(这里),一半是尊重伊的遗愿,一半是长时间的独居生活会令人沮丧、不安甚至抑郁。虽说,我有两个小人(孩子),女儿在国外,儿子在国内,但伊拉要么常年不回家,要么看望我的次数很有限。
我不怪儿女,伊拉有自家的生活,排解还得靠自己。我欢喜手机上看看养生小视频,没事自家出去散散步,活动活动。
下午1点钟,一个打扮入时的同龄人端着保温杯,步履蹒跚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眼睛里刷着养生小视频,用余光瞟了一眼,衣着干净得体,蛮有礼貌,算是默认了她的到来。
聊着聊着,这位女士开始一系列的经济发问——你有多少退休金呀,房子在哪里,是你的名字吗?儿女每月会给你零花钱吗?
我觉着苗头不对,便回了一句:我退休金只有1000块钱,养活自己都难。言外之意,就是回绝你了,别白费工夫了。聊了几个人,房子、票子都是重要的考量因素,当然我不认为这样的想法有错,但确实有些变味了。
宜家二楼餐厅推出甜蜜派对活动
如果携手走下未完的余生,确实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但界限要划分清楚。比如,我的房子是我的,侬的房子是侬的,以后都给各自的孩子,住在我家可以,但是房子不能要。退休金阿拉各花各的,侬接受,阿拉就继续。
有人说,房子、票子是魔咒,一谈就崩,纯粹的情感,并不好找,倒不如我在这样一个休闲空间里,刷刷小视频,学几招养生知识来得实在。
有一位老爷叔用一句话总结过宜家中老年人的相亲观:“许多人只想获得,不想付出。”我也发现,阿姨爷叔的恋爱,实际上是围绕房产和钱展开的博弈,最终没有几个赢家。即便如此,依然无法阻挡阿姨爷叔们,无论春夏秋冬,风雨无阻地前来。这种相互认识但不深交的弱关系网络,并不牢靠,但阿拉又无法将它忽视掉。对于老年群体而言,相亲,也许不是来这里最重要的选项,在人生孤独的晚年,走出家门,结识朋友,这件事本身,就足够精神上的莫大支持。
80岁老伴“出轨”了?结局很反转很暖
口述:黄浦区心理咨询师协会秘书长浦骏
如今,越来越多的街道社区都配备了心理咨询中心,前来咨询的居民中就有不少是老年群体。这些年我在社区与各种类型的老年人打过交道,与其说老年人追求情感,不如说情感恰恰代表了老年人心理的某些状态。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上班,看到玻璃门外,一名80岁左右的女性不断踱步徘徊,好像有什么事情,仔细打量下,老人每一次打扮都非常整齐,而每一次来的一个重要原因,都离不开两个字:离婚。
别看老太太上了年纪,但记忆力非常好,从小时候到少女时期的恋爱,再到如何认识现在的老公,啥时候结婚,她都能讲得非常完整。但讲完之后,就要求离婚,而且态度很坚决。
我很纳闷,询问缘由,她说自己的老公,以前挺好的,但现在越活越不靠谱了,花头越来越大,不仅把她最喜欢的东西偷掉,还怀疑其在外面有了新欢。老太太说得言之凿凿,她的项链、发卡、金表、耳环,经常一下子集体消失不见,老公偷掉后,藏在家里的其他地方,准备送给新欢,过几天没送掉,就又出现了。最近大半年,她经常生活在一个不断寻物的过程中,来来回回好几次,自己已经受够了。
浦骏正在为社区志愿者进行心理督导培训
我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只是很奇怪,一个屋子就那么大,为什么东西能凭空消失,又自己回来了呢,会不会另有隐情?
后来,老太太来了几次后,才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我发现每次她来的时候,门口总站着一个老头,默默地等待,一问,就是她的爱人。我说人家要和你离婚了,你为什么站在门口,老头回答:“没办法啊,我爱人出来以后,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不在门口等的话,她就会走丢,有时候她会很长时间也不回家,但我只要跟着她,就能领她回家。”
我听了一下子特别心酸,心里又很温暖。原来,老太太患有严重的认知障碍,说到底不是东西被爱人偷掉了,而是自己藏起来,就忘了;等找到了,再藏起来,再忘记。老太太每天的状态,就是在这种反复消失、反复出现的循环中担心。
老头说,自己每天为爱人烧饭、按摩、打理起居、陪她散步,以前经常拌嘴、闹不开心,后来发现是这个病,就什么都依着她。你对她不好,她记得一清二楚,对她的好,全都忘记了。即便现在这样,还是有感情,愿意过一辈子,愿意无条件地付出。后来,我们带老太太做了几次认知预防的训练,好转了许多,也再也不提离婚的事了。
78岁“独居老人”要轻生
口述:社区志愿者许阿姨
阿拉瑞金二路街道有3500多户老人,当中90%都是心理健康的,剩下10%里面,真正有心理问题的不到1%,而这些问题的形成,并不是后期造成的,而是负面情绪没有出口,不懂得如何排解。找另一半只是其中一种。
我曾经碰到过一位78岁的独居老人,几年前,她的丈夫和孩子相继离世,只剩下一个孙子,被妈妈带走。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上长期孤独,她不知不觉就忧郁了。老想轻生、觉得活着没意思,虽然吃了药物进行控制,但一到晚上,看着黑乎乎的房间,就想死。我晓得以后,就用心理话术,站在她的角度和她沟通——生活上,侬只要睁开眼睛就有工资,不用问别人要钞票;心理上,孤独了有电视机、机器人,想说话可以喊他们对话。
更何况,侬自己学医的,不该有轻生的念头。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走出来了。后来,我带她去社区交谊舞团,结识了同行的医生,居委会招募志愿者,她第一个举手报了名。
的确,在疫情期间,社区志愿者不能像医生一样冲锋在前线,但对老人的心理关爱,恰恰是十分必要的。
居家隔离的时间里,我会每周三、周四拨打结对老人的电话,80岁的独居老人,天天等我的电话,有时候哼哼歌、讲讲电影,没有代沟。有一天老人的座机电话突然没人接了,我前后打了300多个,后来才知道他四月份心脏不好住院了。
志愿者许阿姨正在拨打电话还有一位88岁的老太太,眼睛是黄斑变性,等于失明了。没有光明的世界,等我的电话成为了她每天的期待,她喜欢和我聊天,但有时候也会问:“多讲一会儿不会占用侬时间吧”“浪费侬电话费吗?”有一次我打电话去,她说,我唱两首歌给侬听吧,谢谢侬给我的爱和感恩的心。当时我听了特别激动,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最后是阿拉一道哼唱的。以前不理解“老来难”,现在自家年龄也大了,才理解老来难的真正含义。帮助别人,也是帮助自己。
再也不想复婚了
口述:89岁上海爷叔
我今年89岁了,将就了一辈子,不想再将就了,铁了心要离婚了。大家听说都蛮震惊的,社区志愿者也来问过我,子女也隔三差五劝我复婚,我都一口回绝,告诉伊拉:别的事情好说,这个事情不好原谅。
我离婚是我老伴的责任,原因讲出来大家都觉得震惊——伊出轨了,而我是一个讲求原则的人。即使大家年纪都一大把了,还是不能原谅这种原则性的错误。
离婚小半年以后,我在附近公园寻了一个伴,就是聊聊天,找人倾诉。每天定时定点,准时见面。因此也变得开朗了不少,好像一下子有了活力,有了事做。
但邻里知道后,开始议论纷纷,“不正经”“太离谱”这些刺耳的闲话,一下子冒出来好多。可能在大家眼睛里,离婚总归不是好事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而我这么大年纪还对离婚那么坚持,在他们看来就更加难以接受吧,再加上我离婚以后又寻了个伴,哪怕只是聊聊天,也有人觉得我是老不正经,好像一门心思离婚就是为了再寻第二春一样。但是我是觉得,人都有感情需求的,哪怕年纪再大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