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杀了23年,他一回归还是顶流(组图)
先讲一件2016年的事。
有一个年轻人去潍坊出差。吃早饭的时候,他对面坐了位老大爷。
这位老大爷看着着实眼熟。他仔细瞅了瞅,把人认出来了。
年轻人顺嘴便说了句台词,「是你把鬼子引到这来的?」
老大爷竟也立刻回了句,「是老子我。」
那句台词出自小品《主角与配角》,它于1990年登上春晚的舞台,表演者之一正是那位老大爷——
陈佩斯。
小品演完的第26年,其中的台词变成了一句“暗号”。
年轻人说对了,人便对上了,寻到了。
知乎@水晶咕咾肉
又2年之后,在问答平台上,年轻人把遇见陈佩斯的经历发了出来。
底下的回复竟也像是一场大型的“对暗号”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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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们从《主角与配角》念叨回《羊肉串》《胡椒面》,又说到《警察与小偷》《王爷与邮差》。
离开主流镜头近30年,观众们没忘了陈佩斯。
可若是去翻看陈佩斯的演艺经历,你会觉得,没忘了他,真的值。
他不糊弄观众。
01
那个陈小二
在陈佩斯的作品里,有一个人最爱“出现”。
不是朱时茂,而是“陈小二”。
陈小二,别名:二子。
普通人一个。
他干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没什么大成就。偶尔有点傻,大部分时候挺机灵。
初次登场,他是“夕照街”胡同里沉迷养鸽子的待业青年。
光着膀子,裤腿挽到膝盖处,天天琢磨着怎么加入信鸽协会。
《夕照街》
等他真正和观众们熟悉起来,还是在1984年,因为小品《吃面条》。
他一蹲,一挑,盛了满满一碗面条。
《吃面条》
偶尔有一两根面条耷拉在碗沿上,他直接上手就给提溜起来,送进了嘴里。
末了,嗦一下手指,还把沾了点口水、面汤的手往衣服上一蹭,这才嬉皮笑脸地看向导演。
明明桶里、碗里都没面,汤汁也没真蹭到衣服上,可偏偏让人觉得二子是真邋遢、不讲究。
当时只顾着笑,尚且未觉出什么。
如今才知道,他的动作里有细节,更有生活。
《吃面条》
这些细节和生活不是凭空出现的,靠的是一点点调整,一次次修改。
他和朱时茂演小品,台词细节往往要改上2、3遍。
有时候朱时茂已经觉得改得差不多了,陈佩斯还是认为不够好,就趿拉着布鞋继续改。
这些观察、努力、不糊弄积攒在一起,才有了被记住的作品和被看见的喜剧天赋。
她姐最爱的《警察与小偷》便是这样磨出来的。
先看细节。
小品里,小偷二子还是那个“反派”。他被同伙留在外面望风。
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想点支烟,警察朱时茂来找他借火了。
你看他哆哆嗦嗦,下意识地便转身想往旁边溜,半个眼神不敢往朱时茂那边瞟。
可就是这不敢直视,才最是画龙点睛。
《警察与小偷》
《演员请就位2》里,辣目洋子演《小偷家族》,人物表现、整体效果都很好。
李诚儒夸奖之后,唯独提了一点小建议,说的便是这个“不敢直视”。
「基本上犯罪嫌疑人是很少用眼睛直视警察的。」
《演员请就位2》
再看结构。
第一重,小偷二子假扮警察,结果遇见了真警察,陷入窘境。
第二重,真假警察聊天,两个人分明在说不同的事,结果你来我往,话恰到好处地接上了。
一个小偷把真警察“骗”过去了,“小人得志”。
第三重,对话过后,洋洋得意的二子陷入了自己是“真警察”的幻想,开始给路人指路,甚至逮小偷同伙。
最后兜头一个收尾。“得志”是短暂的,小偷从幻想的美梦中醒来,锒铛入狱。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情节层层递进。
没有关于正义、是非的说教感叹。
可该懂的,观众都懂了。
《警察与小偷》
这是陈佩斯1991年的作品。
它不仅仅有细节。
也不仅仅会用语言去甩包袱,不过分闹腾,也没有强行悲情。
它有人物关系的变化,有值得细品的内涵,也有完整的结构和过程。
好的喜剧当如是。
它可以有结构套路,但那些结构套路像是搭建房屋的钢筋,钢筋巧妙地藏在内里,并不粗糙。
我们曾经,是见过这样的喜剧的。
《金牌喜剧班》
偶尔,陈佩斯也不再是“二子”。
他是顶着七彩莫西干头,带着长项链的前摇滚圈制作人。
《96摇滚指南》
《96摇滚指南》至今仍是一些人心中的cult片神作
是脑筋不会急转弯、爱闯祸的小学徒。
《修路灯》
是去富豪家做菜,但却被各种没见过的装潢、食物迷了眼,变得局促不安的厨师。
但他还是草根,是茫茫人海中的普通老百姓。
正如编剧史航曾说的,「(陈佩斯)其实为时代浪潮中的普通人们做了《起居注》。
他选择陪着众生在一起。」
《木匠厨师》
02
去“大道”上
陈佩斯觉得,其实是历史把他推到了如今的位置。
「我们就是一个节点,一个契机。人还是普通的,只能说我是幸运的。」
《我的青铜时代》
陈佩斯第一次“非正式的登台”,是在他5、6岁的时候。
那次“登台”其实是一次误打误撞。
但也像是一次命中注定。
当时,陈佩斯的父亲、演员陈强正和其他人一起排演话剧《日出》。
演到结尾,剧中人该念完台词,悄然“离世”了。
陈佩斯远远看见台上有光,便寻着光站到了舞台边上。
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一只蝴蝶,闯进了光源里,然后又一直往前飞,飞到了舞台的一处镜子上。
年幼的陈佩斯被光和蝴蝶吸引了,也追着它一路跑,跑到了镜子旁,跑到了舞台上。
等他下了舞台,演员机智地救了场,陈佩斯仍然是挨了一顿揍。
《我的青铜时代》
彼时的陈佩斯没想到自己会做演员,甚至他一度非常想转行,哪怕去做和演艺相关的导演也行。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做演员的料,另一方面,他也曾亲眼目睹,作为演员的父亲遭受了何种的苦难。
20世纪60年代末,文革开始了。
演了许多反派角色的陈强,常常是穿着白衫出门,带着一身血印回家。
左邻右舍也开始“仇视”他们,仇视的理由显得莫名其妙:
「如果你(陈强)不是坏人,你为什么能把黄世仁这类反派演得那么像呢?」
《杨澜访谈录》
还没等陈佩斯缓过劲来,仔细思考未来。如火如荼的上山下乡运动就把陈佩斯带往了内蒙古建设兵团。
细胳膊细腿的陈佩斯和大家一样扛起几十块砖,只能咬着牙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疼痛感顺着骨头往心里头钻。
想要回城,陈佩斯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只能去考表演。
4年之后,他考入八一电影制片厂,正式开启了自己的演艺生涯。
而父亲陈强又把他往喜剧道路上推了一把:
「中国老百姓苦了太久了。」
在那个肆意大笑不太被允许的年代,父子俩想让观众笑起来,把快乐的权利还给老百姓。
「创造喜剧就是创造笑声。」
《我的青铜时代》
后来的故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
从1984年的《吃面条》到1998年的《王爷与邮差》,14年间,陈佩斯上了11次春晚,让观众们一次又一次地笑出声来。
微博@大道文化
可渐渐地,他发觉那已经不再是一个适合创作的环境。
每一年,他要花出半年多的时间去创作、审查、修改,最终的呈现结果却并不让人满意。
他开始主动告别春晚。
隔年,他发现央视下属公司在贩售他的小品的盗版光碟,却没有通知他,也没有支付版权费。
他找负责人理论,得到的回应却是,「我们就出了,你和朱时茂不也是我们捧起来的?」
这话听完,两人愤怒地把对方告上了法庭。
关于这件事,有人觉得陈佩斯傻,何必为了版权费跟电视台对着干。
可陈佩斯觉得,那其实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他靠创作养活家庭,现在有人把存折偷走了。
《杨澜访谈录》
「几十年后,后人看我们今天是这么生活的,他们会愤怒。他们会愤怒每一个接受强权的人。
这个世界应该是一个有规矩的世界,这样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好,这不是一个成人世界的游戏。」
有的人,权贵面前,提鞋递水,想要活着,可以理解。
有的人,尽力争取,仍需低头,颇识时务,也算俊杰。
还有的人,如陈佩斯,他看见了,看清了,曾经拿到了,最后说放下便放下了。
他想给自己留一块清净地。
《易见》
离开春晚之后的那一年,他在妻子的劝说下,承包了一处荒山,在那里种树、种花,寻找生活的寄托。
在那之前,他为了创作、发行自己想要的作品,建立了一个公司,取名为“大道”。
“大道”之前,白茫茫一片,无比荒芜,无道可走。
但它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那条道又无比广阔。
03
还有明天就行
陈佩斯又重新上路了。
很多人觉得他走得艰难,那种难应该和普通人的难不一样。
拒绝、反抗看似轻巧,可它意味着一条重要的财路被毁了,没准儿还会因此遭受些其它的打压。
一段时间里,陈佩斯确实从电视屏幕上消失了,似乎印证了人们的猜想。
没办法尽情在电视上演喜剧,他就拍电影,去大银幕演。
为了有足够的资金能拍完,为了电影能上映,他也着过急,举过债,困难过。
「我没资格叫难,我就是能撑过去,每次都能撑过去。」
《易见》
在他眼里,那些社会新闻里的主人公,甚至如今的年轻人都比他要难。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苦,毕了业等于失业,必须到处求职、找出路。我看起来很难,其实不难,我还有津贴,这帮孩子没有这些。」
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和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呆在一起。
那些情感不用分辨,仍然是共通的。
所以他看得见,也感受得到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有精彩欢乐的,也有窘迫不堪的。
《孝子贤孙伺候着》
更重要的是,在荒山上,在大自然里,他回到了一个无比自在的状态。
那是他曾经苦苦追寻的。
是他在上山下乡时,一边吃着苦,一边感受到的——那么强烈的关于美的教育,和人性的光辉。
「雪地里你踏上了第一个脚印,那种兴奋。
走那种路不会害怕的,因为你知道没有人会害你的。」
《我的青铜时代》
缓过劲来,他还是对喜剧有执念。
见过了大银幕背后的一些“苟且”,他干脆利落地又换了地方。
这次,换到了话剧舞台上。
彼时是2001年,话剧市场远没有今日红火。
他便又去做了那个喜剧界趟路的人。
他照样守规矩,干干净净地挣钱。
一些戏为了上座率高、观看人数多,会拿出一部分赠票,在各种渠道上打点。
到了陈佩斯这里,多大的官、某某总都不好使,别管是谁来看戏,都得自己花钱买票。
他仍然会有些“老派”地对学生讲前辈们传下来的话,「幕布是舞台的脸面,要敬畏舞台。」
《主角与配角》
而当年《主角与配角》里的台词,像是关于陈佩斯演艺生涯的一句谶言。
「你管得了我,你还管得了观众爱看谁吗?」
他在话剧舞台的第一部试水作品《托儿》,首场上座率就高达95%,迄今为止演出了120余场。
之后的《阳台》,被上海戏剧学院选为教学案例。
如今正在上演的《戏台》,豆瓣评分达到了9.1,评分仅次于《茶馆》《哗变》这类经典剧目。
《戏台》
他写好的地方,也写不好的地方。
他从背光的地方写,写透了,便见到了光。
那里有欢笑,有作品该有的结构,还有对过去,对现在,对文化艺术的思考。
影评人周黎明看完说,「多数国人对陈佩斯的印象停留在当年的春晚小品,哪知道,他早已超越逗笑的阶段,成长为不折不扣的喜剧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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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的老朋友们也劝他,「你毕竟也是60多岁的人了,个人精力一年不如一年。还有那么多人搞喜剧,你也给自己放放假。」
每次听见这话,陈佩斯都会跟着点头,笑一笑,这些老朋友们也都知道,其实根本没劝住。
他不知道自己能在舞台上演到那一天。
他总说,他没想那么多。
「就坚持到明天,还能再挣扎一天就行。
还有明天,就行。」
《为明天而坚持》
在采访中,易立竞问他,希望若干年后,人们怎么评价陈佩斯。
他想都没想,回了一句,「很多年之后,一定不记得(我)。」
「那个时候要是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那可太糟糕了,那是后人的不幸。
我希望那个时候还会有比我更强,强十倍、百倍,而且有千百个这样的人,让人把我完全忘记了,那是最好的。」
从这个角度看,自他离开春晚的舞台,到如今的近30年。
我竟不知道,我们还记得他是幸事,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