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总统换届:杜特尔特“血的遗产”(组图)
一具头骨滚到了我的脚边。
若不是一个原本装着它的裹尸袋的拉索挡住了它,它就要碰到我的球鞋了。
罗德里戈·杜特尔特最初在1980年代走上权力之路。
在我旁边,44岁的杰玛·巴兰(Gemma Baran)惊恐地看着,她丈夫的尸骨一块块地被装进袋里。
杰玛五年前在这里安葬了帕特里西奥·巴兰(Patricio Baran),但是她现在已经租不起这块墓地了——在人口密集的马尼拉,穷人常常都是葬在租来的墓地里,每块大约200美元(164英镑)。
但是最近,有人向她提供另一块可给帕特里西奥的墓地——这是免费的,由当地一个教会项目提供,名为“paghilom”,即“疗伤”之意。
项目帮助那些在惨烈的反毒之战中被杀人士的家属,这场反毒行动在近年令菲律宾成为了国际头条。
帕特里西奥当时是47岁的保安警卫,在2017年7月9日被枪打死。
他在事发前一天失踪。一个邻居听见三声枪响,但是没有看到袭击者。警察说,帕特里西奥的尸体被发现时,旁边有一支枪,还有一个记号写着:“推手和强奸犯”。
维兰努瓦神父试图帮助那些受反毒之战影响的家庭,这里他在帮忙移走另一具被挖走的受害者尸体。
但是,帕特里西奥一家却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们说他从来没有购买或者使用过毒品。杰玛说,他曾经卷入一场土地纠纷,就在他死之前几个星期。
她甚至怀疑,他的被杀也与之相关,但是她害怕公开地与警察说法不一。
杰玛说,自从帕特里西奥被杀后,她一边交租一边抚养三个小孩,生活很艰难。她是做家居保洁为生,也依靠教会派发的食物生活:“我真的很痛苦,我不知道能为我的孩子做什么。”
她说,也是因为她的孩子,她才没有极力争取调查她丈夫的死:“我真的很害怕,我保持着沉默。”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六月的早上,神父弗拉维·维兰努瓦(Father Flavie Villanueva)在帕特里西奥的遗骸前祈祷,遗体被裹起来,被抬到另一处安息之地。
“我们决定启动这个项目,来帮助受害者的家庭重新振作,重获新生,”维兰努瓦神父说。他是一名天主教牧师,长期倡议对抗即将离任的总统罗德里戈·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的政府。
“杜特尔特下令‘杀、杀、杀’,是一项国家资助下蓄意下达的指令,制造了数以千的寡妇和孤儿。这是这个总统最悲哀的遗产。”
杜特尔特的反毒之战
杜特尔特残暴的禁毒行动,有其支持者。
奥菲莉娅(Ofelia)说,它减少了一些“罪恶元素”。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生活在马尼拉北部的宾亚汉,那个社区曾经是毒品相关犯罪的高发地。
2020年,在新冠全球大流行疫情的高峰之际,两名蒙面的枪手越过了警察的隔离检查站,杀死一名被指是吸毒者的人士。那个人在当地的绰号叫做“斗牛犬”,事发地点就在奥菲莉娅家旁边30米处。
在选举中投票给杜特尔特的奥菲莉娅为“斗牛犬”的死感到伤心,因为她认识他,也喜欢他。
“这很痛苦。应该给他第二次机会,让他改变,而不是这么突然。”
但是,她也同样支持这场运动,指出在她的街区已经不再见到有人吸毒了——虽然她说,自杜特尔特上台以来,她的生活既没变好,也没变差。
罗德里戈·“迪恭”·杜特尔特(Rodrigo "Digong" Duterte)现年77岁,在2016年6月凭着承诺对毒品和犯罪实行铁腕打击而当选。
他的标志性政策——所谓的“反毒之战(war on drugs)”——导致数以千计怀疑染有毒瘾的人和贩毒者在充满争议的警方行动中被杀。还有另外数千人被身份不明的蒙面枪手打死,这些枪手常被菲律宾媒体称作“义务警员”。
杜特尔特的反毒之战导致的死亡事件不计其数。
很多人也指出,有证据显示这场禁毒之战附带的后果是越来越多的警察犯罪却不受罚——在2020年,一名休班警员被镜头捕捉到与邻居争吵之后开枪射杀对方,公众民怨大发。他被判了终身监禁。
在我2017年来到马尼拉之后不久,在一个晚上里,就有32名被指是毒贩的人士在名为“毒战,双管枪上膛”的警方行动中被杀。
很多遇害者家属都坚称他们的家人是无辜的——人权组织和国际社会也遣责这些暴力。
但是杜特尔特毫不动摇。他曾经吹嘘说,他“乐于宰杀”菲律宾的300万吸毒者,还错误地将他的反毒行动比作纳粹大屠杀——随即引来德国和犹太人组织的遣责。
杜特尔特的政府一直都对吸毒和贩毒者作非人化的描述——而支持者在社交媒体上也常常称他们做“强奸犯和杀手”,指他们活该被杀。
他的外交部长洛钦(Teodoro Locsin Junior)的一系列推文都提及了纳粹的犹太人大屠杀,引发全球声讨。包括其中一条称,菲律宾的“毒品威胁是如此之大,它需要像纳粹所做的那样,有一个最终解决方案”。
我最近问洛钦,他是否觉得纳粹大屠杀和在菲律宾杀害这些所谓的吸毒贩毒者之间有相似之处。
他的回答是“不”,但是他承认,警察执法存在问题:“我们在试图改变这一点,但是我们在这中间不会容许毒品贸易掌控我们的政治生活到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方,那样我们就会变成像中美洲一样。”
反毒之战的真正死亡人数将永远不会知道。首先,官方数字将警方行动和蒙面人开枪事件当中的死亡人数混在一起(政府称之为调查中的死亡,或DUI),总数已经到了以万计的规模。但是之后,政府又放弃了DUI的统计法,数字就降了下来。
杜特尔特。
官方的最大数字——2016年7月至2022年4月之间被杀的贩毒和吸毒者人数——是6248,但是人权组织相信,数字可能已高达3万。
警方一直在说,他们只有在自卫的情况下才会杀人,但是监控视频、受害者照片等显示,他们根本没有反抗能力,而一些吹哨人的说法还显示有更恶劣的行径。2019年的纪录片《奉总统之令》(On the President's Orders)秘密录下了一名马尼拉警察队长说,那些蒙面人杀人的行动,是警员做的。
杜特尔特曾经在一场禁毒活动中向执法者表示:“你们可能会被开枪射中。要先开枪,因为他会真的用枪指向你,然后你会死。对我来说,我不在乎人权……我会承诺全部法律责任。是我去面对那些人权(律师),不是你。”
受欢迎的政治强人
所有这些却没怎么降低他的民望——在被国际社会遣责以及国际刑事法庭调查其反人类罪指控的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高支持率。
一些人将此归因于他在一个贫穷国家里奉行着激进民粹主义,那里的公众对司法系统的信任度一直很低;另一些人则说,虽然杜特尔特的政治生涯很长,但仍然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局外人——而不是像阿基诺(Aquino)和马科斯(Marcos,又译马可仕)家族那样,统治菲律宾长达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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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他一直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会“打破规矩”的“惩罚者”。他直截了当并常常显得粗鲁的用词与菲律宾普罗大众有共鸣,一些人甚至将他叫做“迪恭爸爸”或者“杜特尔特爸爸”。他的厌女式言论和对强奸带有性别歧视意味的形容,也被他的支持者看侮是“说笑而已”。
但是,无论是他爱挑衅的个性还是他公开鼓吹暴力,都不是新鲜事。
杜特尔特在1980年代走上权力之路,当时的菲律宾仍深陷冷战政治当中。
他1988年在南部重镇达沃市成为市长,那里是冒起抵抗共产主义叛乱武装的中心,后者以警察为目标,还有其他被他们视为敌人的人。
这场被称为“群众起义”(Alsa Masa)的抵抗是通过武装甚至强迫平民对抗共产主义来驱动的。一些专家相信,美国都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因为刚刚在越战中经历过代价高昂的失败的美国,一直在帮助全世界的反共产主义组织。
在被问到美国是否曾经参与支持“群众起义”时,洛钦说:“如果他们有,那我告诉你的话,我基本上就要开枪自杀了。当时的世界很残酷,那是一个行动就是一切的世界。现在这一点无法想象。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同样的人了。”
杜特尔特(左)在达沃市手持机关枪的照片。
很多人相信,“群众起义”是义务警察组织和所谓“敢死队”的起源,后者是在杜特尔特治下的达沃市出现——当时的受害者常常是左派人士、政治对手和所谓的罪犯,包括吸毒和贩毒者。
联合国一项针对达沃超过1000宗杀人和失踪事件的调查显示与杜特尔特想着。在2016年参议院关于这些杀人事件的听证会上,一名警方吹哨人描述一支“达沃敢死队”如何将枪和毒品栽赃到受害人身人,以陷害他们。
不过,杜特尔特一直坚持,他从未直接下令杀人。但是在2018年,他说:“我唯一的罪就是法外处决。”
正在萎缩的民主空间
杜特尔特曾宣称要大额投资基础建设并放宽对外商直接投资的限制,但是全球大流行疫情以及紧随其后的经济衰退,窒碍了他的经济功绩。
据马尼拉COL金融的首席资产策略师艾普莉尔·谭(April Tan)说,杜特尔特在处理经济方面做得不错。“他放手让他的技术官僚做事情。税务系统成功改革,也通过了很多措施来激这里的营商行为。”
政府各部长也称赞他对于菲律宾南部棉兰老岛和平协议的处理,令数百万菲律宾穆斯林的政治自治状况得以改善,以此换取他们放下武器。
他还禁止公众地方吸烟,并承诺免费大学教育,改善医疗,但是现在要衡量这些动议的成败,还为知过早。
他最大的承诺之一是打击腐败,包括启动一条热线让民众举报贪腐。但是在2021年,他自己的政府面临将数十亿美元合约给予一个医疗供应商的腐败指控。杜特尔特的回应是,禁止他的内阁成员进入调查这一问题的参议院听证会,之后并没有法律行动,导致批评者称富人和权力阶级免罪的惯例,在菲律宾仍然持续。
杜特尔特总统任期另一个被牺牲的东西就是言论自由。反对派领袖被监禁,批评者被针对,包括为杰玛丈夫帕特里西奥祈祷的天主教牧师维兰努瓦神父。他被控以煽动叛乱罪。
媒体也同样受到压制——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新闻网站“拉普勒”(Rappler)的联合创始人玛丽亚·雷沙(Maria Ressa)被控网络诽谤罪成。她否认了这些指控,并对判决提出上诉。很多人相信,对她的指控是有政治动机,因为“拉普勒”对杜特尔特政策的报道相当尖锐。她每天还要面对铺天盖地的网络批评,她说,这是意在“将你打击到沉默”。在杜特尔特即将离任之际,“拉普勒”网站被官员下令关闭。
莎拉·杜特尔特(中)是菲律宾的新任副总统。
杜特尔特或许不算属于某个政治王朝,但是他肯定已经开启了一个这样的王朝——他的女儿莎拉·杜特地-卡皮奧(Sara Duterte-Carpio)接任为副总统。她以压倒性优势当选,并大有可能为2028年竞选总统做准备。
杜特尔特的支持者坚称,他的政绩是值得称道的。“杜特尔特先生留下的功绩,多到你要好几天才数得完,”他的前发言人萨尔瓦多·帕内洛(Salvador Panelo)说。
他对国际刑事法庭调查义务警察杀人一事不屑一顾,表示“那是毒品集团在自相残杀”。
但是,杜特尔特的批评者说,他的功绩被暴力蒙上污点。“当你当政的时候,你只要坐在那里就能做好事,因为事情会发生,”即将离任的国家人权委员会领导人凯伦·戈麦斯-登皮特(Karen Gomez-Dumpit)说。
“你有整个政府机器供你使唤。他如何没有那一类政策,他可以会做得非常好。”
“那是杀人的功绩,”她说,“以人权为代价的安全?那真的算是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