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十岁辞掉工作去种地,八年后他中年破产(视频/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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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年种地破产的倒霉蛋
春末的南阳社旗县雾气朦胧,许鹏辉拍下种了八年的樱桃园最后的样子,排列整齐的树挂满绿叶,轻轻摇曳。不久后,约好挖树的人就要来了,其中八十亩要当成废柴卖掉,三百多块一吨,剩下的四十亩是另外的品种,等待秋天到来,以期有人收购,能卖个好点的价钱。
边拍边讲,他一边叹气。八年,卖了一套房,抵押一套房,他在这个樱桃园里投入了两百多万——地租、买树苗、防鸟网、水利系统、冷库,人工,现在还背着几十万的债。今年,上天也没有眷顾他。3月倒春寒,霜冻、大雪过后,只有20%花活了下来,连续几天的大雨彻底浇灭了希望。
说起来也够“倒霉”的。过去的几年,就没有遇上过好天气。霜冻、大风、低温、暴雨,去年连传粉的蜜蜂都不出来。从樱桃第一次结果的2019年到现在,不是结出来的果子品相不好,就是花直接被冻死了,他就没有大范围地卖出过樱桃,“连送朋友都不够分的”。
如果稍稍了解樱桃种植,你或许能理解为什么许鹏辉坚持到第八年。和每年都有收成的粮食作物小麦、水稻、玉米不同,樱桃树需要更长时间、精细的照顾。从树苗种下到结果要等三年,到第五年才是大量结果的丰产期。像是一种长线投资,高投入高风险也就意味着高回报,一旦丰收,收益可能是粮食的好几倍。
这也是当时三十岁的许鹏辉决定辞掉稳定的路政员工作,转行种樱桃的重要原因。家里没有任何人从事过农业,他唯一能和种地扯上关系的经历是,帮一个远房叔叔管理过上千亩的麦田,联系机器、种子、肥料,管理人工,结账。
那半年的经历给了他一些美好的幻觉。“当时特别幼稚,觉得种地就不用尔虞我诈,也不用操心官场的算计了,努力就会有回报。”但他不想种粮食,“它利润低,我要干就干最好的”。
他一直想抓住某个机会,打一场翻身仗。高中毕业读了专科,没读多久就跑到深圳的塑料玩具模具厂,进了流水线,是他第一次去大城市,幻想着在遍地是机会的深圳做生意挣很多钱,却意识到“文凭没有竞争力,也没有特别强的特殊专业技能,我就是普通人,大城市的阶层是我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就回南阳老家吧,至少人脉和资源都在这儿,如果不能赚钱,拥有一个体制内的工作也是被尊重的。自考了本科,他进了交管局独资的一家公司,有了高速公路路政管理的权力。干到第三年,没有竞争上大队长,他“丧失了在单位里混的欲望”。
最终他把野心赌给了一个遥远的机会——2015年前后,国内樱桃市场的需求持续增长,有30%左右要依靠进口。就像他之前期待的那样,抓住这个机会,赚一大笔钱,突破学历、人脉、资源都没能带给他的“层级跃升”。
在许鹏辉的记忆里,当时有一种干农业就能致富的感觉。那大概来自于他看过财经和农业新闻里那些致富故事——通过种植、养殖,个人努力,积极向上,自然就能挣到钱了。
虽然是门外汉,他一向自信。他细数起当年做的一些准备:跑了全国许多农科院选种,西北的、山东的、河南的等等,品相一般的看不上,最后在北京认识的专家那里选到了一个最满意的品种,除了实验田里漂亮的果子,更重要的是“他们是行业里最权威的”。他回忆起来,当时有人提醒过他,“南阳这个新产区肯定有风险,倒春寒和下雨。但优势非常大,处于南北气候分界线,露天早熟,只要挣了一年,就够你五年(的成本)了。”
他说,当时只听进去了后半句。卖掉父母的一套房子,又抵押了另一套,租下了120亩地,租期20年,搭建起他的樱桃园。农业远比他想象中残酷,每年总有坏消息,倒春寒,连着两年的大暴雨,霜冻,降雪,苗被淹死过,花被冻死过,只收获过零零星星的一些果子。
决定放弃的今年,他37岁,说起来唏嘘。“我最青春的时光,八年,扔里面了。”
许多期待和一点意外
从南阳市区开往樱桃园,会路过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和玉米地,不久后就要陆续进入收割的季节。粮食、蔬菜是这里的农户主要种植的作物,这么大范围地种樱桃,许鹏辉算是第一个。
至少在一开始,一切都好像都是充满希望的。他回忆,当时在南阳四处看了十几块地,选中了省道边的一块。之所以选中这个地方,是因为“跟政府谈下来效果是最好的”。他得到了一些支持——一个单独的变压器,三四百米的水电路,三口八十米的深井,一个冷库,还有一些现金补贴。
“县里面都很轰动,好多领导都来了。”前几年还没有开始结果子的时候,他在地里套种了一些土豆、瓜之类的作物,农忙的时候一天地里有几十个人工。周围种粮食的农民,大概人均一两亩地,没有这么大的架势,他猜他们大概也在背后议论吧,肯定有不看好的人。
在他看来种樱桃不是难事,现代化管理的知识书里都讲过了。他也会参加一些各方安排的培训课程,他觉得帮助也不大,那些知识都太“陈旧”了,参加培训更大的意义在于结交一些同行人脉,有资源可以共享。
有点头疼的是招来的工人。农村里不剩什么青年劳动力了,五十多岁的已经算年轻的,六七十岁还在种地的老人也很常见。他们没有种樱桃的经验,许鹏辉说,管理的步骤都要靠他一个个教,还要每天盯着,防止出岔子。
樱桃树慢慢长大,枝叶繁茂,树形舒展。许鹏辉在离家四十多公里樱桃园里搭起一座两层的板房,有办公室、储物间,虽然一开始网也没装,他还是给办公室配了一台台式电脑——那才像办公室应该有的样子。
开始的几年,樱桃园作为特色项目,参加了一些市级和省级的创业创新大赛,拿到过“十佳创业项目”、“优秀奖”。颁奖典礼在市电视台的演播厅,获奖的人来自各个行业,液化天然气、医药、电子电商。那些有地位的人吃饭、玩都会叫上他一起。
办公桌上还放着当年获奖的证书和奖杯。魏晓涵 摄
那时站在二层俯瞰逐渐成型的现代化樱桃园,他怀抱着很大的期望——“正常情况下,亩产到一千斤以上,预计每亩收益到两万左右”。想象中的“成功”似乎也要伴随樱桃第一批结果的2019年,一起到来了。
果园的状况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美好,这其中发生过一些意外。第一批购买的七千株树苗当年就全部死了,卖苗的人说是因为天气冻死的。这并没有太影响他的信心,他又重新买了一批同样的树苗,同时也买了其他几个国外进口的品种。
2018年南阳下了一场大暴雨,许鹏辉低估了暴雨的程度,他原本想着等雨停了积水排出去就好了。等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抢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地里全是泥浆,铲车也开不进去。沿着公路的那十亩地的树苗很快就被淹死了。
现在看来,这或许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这片地附近有两条河,地势低。紧挨着的省道后来改成了G234国道,路面擡高之后,地势就更低了。“遇到倒春寒和下雨的天气就容易涝。”
他想过修一条引水渠,解决隐患。实际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从他的樱桃园到最近的河虽然不远,却要经过二三十户村民的农田。他找到村支书帮忙协调,想出个两三万作为赔偿,得到的答案很坚决,“不让挖”。他对此做了一个简单的推断,“那就是钱没说好嘛,不谈钱的目的就是想要更多的钱”。
他不打算为此再去协商了。“十亩地一年也花不了多少,(也就)一万块钱,剩下的种好就可以了。”权衡之后,后来他也没有再补种,这十亩地闲置到现在。
那次意外的损失算下来有二三十万,也打击了他的心气。他后来这样总结自己的误判,“一是侥幸心理,二是惰性,三是不想花钱。”这次意外像是一个隐喻,从樱桃收获的第一年开始,事情在接下来的几年急转直下了。
从小楼的二层俯瞰樱桃园。魏晓涵 摄
运气还是选择
大约是樱桃树快要结果的时候,在一位前科研助理的引荐下,张开春在南京的一个樱桃行业大会上见到了从河南来的年轻人小许。他拎来地里套种收获的瓜,特兴奋,特高兴,给他展示樱桃园的照片,丛状的枝条长得挺旺盛的,“跟我显摆呢,说这个成功了”。
他是北京市农林科学院研究员、中国园艺学会樱桃分会理事长,研究了很多年樱桃的资源、育种和栽培技术,这批樱桃苗也包含了他们的一些科研工作。刚种下樱桃树的那一年,许鹏辉因为育苗不顺利向他电话咨询过几次。
他并不看好这片樱桃园的未来,张开春说,种植成功与否,涉及到品种、气候、技术、管理等各种复杂的状况。“首先那个地方已经很靠南了,品种起码要(适应)低温。当时我就觉得树型和品种的选择有些问题,对于技术能不能到位也有些担心。”但树已经种下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直到那次见面,他委婉地提醒许鹏辉,尽快卖树。
再一次找他是2020年夏天,那是樱桃结果的第二年,“五年基本没见收入”,许鹏辉终于决定把其中一个品种的树卖掉,减缓一些经济压力,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渠道,张开春才知道他还在坚持。
许鹏辉希望张开春能去他的樱桃园看看,也一直没去成。他太忙了,大型企业、专业机构、政府项目,有很多等着他提供技术指导,他没有时间去一个个人投资的樱桃园。“这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作,但专家是很少的。”
怎样去做一个农业上的决策?许鹏辉的答案是,很多时候“凭运气”。
种樱桃的几年他似乎运气不太好,一年接一年的灾害性气候。去年秋天,他终于动了放弃这片樱桃园的念头,也有人已经联系好要来实地看树了。然后又是一波疫情,全国性的封控,外省的客户被严格的隔离政策劝退,樱桃园再度闲置了。
似乎又不仅是运气,背后隐藏着个人的选择。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有倒春寒的风险,他并没有考虑过搭建大棚来抵抗低温——在专业研究和实践上,这被证明过可行。但那样成本太高了,他有点侥幸心理,“总不能年年倒春寒吧?”
“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全盘皆输,这是农业的特点,尤其是一年只生产一季的作物。正确的时间、方法都很重要。”在张开春的观察中,现在愿意投入樱桃种植的农户挺多的,有些地方政府也在引导这样的特色产业,而这些风险,一些前赴后继往里跳的人并不完全了解。
“尤其小农户,没有资源做市场调研,品种考察,受苗木销售商的意见可能多一些。苗木公司主要靠新品种、新技术、未来比较好的价格吸引人,这点国内外都一样。包括政府推广,鼓励大家吃螃蟹,可以由政府承担试验,不要让农民直接承担风险。”
那几年,许鹏辉好像被困在那片巨大的樱桃园里了。经常要去园子里查看树、花、果子的情况,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要待在樱桃园的二层小楼。
那些热闹的人潮也随着一年又一年的失败散去了,他戒掉了很多东西,烟、酒。当生活开始失控的时候,健身成了他为数不多能找回掌控感的事情,去田里抓根杆子就能锻炼,圆鼓鼓的肚子瘦下来了一些。
樱桃园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期间有好几次他来回摇摆,纠结,要不要放弃?但又不死心,总觉得再坚持一两年,就能回本甚至赚钱呢?于是抵押贷款,借亲友的钱,信用卡也负债,他陷入过经济危机。
去年年底,将他引荐给张开春的那个科研助理朋友(注:这位朋友后来离职,自己开了苗木公司)觉得失败是因为没有管理好,决定自己来试试。买了许多人工花粉和授粉机,投入了七万块,在他的二层小楼待了几个月之后,在霜冻和大雪的打击下铩羽而归,留下一句结论,“这里不适合(种樱桃)”。
真正决定放弃的时候,许鹏辉有一种解脱了的心情,终于不用继续赔钱了。他可以语气轻松地说起其他种樱桃的人,今年的境况也不太好,同在南阳投资了大几百万的朋友,经历高温之后,结出的果子畸形,“种大樱桃最后结局都比较惨啊”,对方调侃。
今年结的果子。魏晓涵 摄
失去身份的人
和挖掉的树一起带走的,还有许鹏辉的执念。趁着小麦的收割季节还没到来,他借来一台闲置的挖掘机,雇人在光秃秃的空地上种下了玉米种子。
5月中下旬,玉米萌出了新芽,再过几个月,就可以收获了,大概能有几万或者十几万的收成。这比种樱桃舒服多了,不用太操心,“是一分和十分难度的差别”。
他已经能坦然地总结原因,“一是选错地理位置,二是干得太大了,这是我的两点失败”。至于投身农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行业选错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连同这片樱桃园一同失败了。老家的同龄人都做到了管理层,而他觉得自己“没有正式(社会)身份”了。
许鹏辉回到了南阳市区的家,跟着一个叔叔做点事,生活重心也随之转移。这八年,他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他的故事成了家里的“玩笑”,孩子们期待去樱桃园玩,但也都知道,“爸爸种樱桃把家里的钱都赔光了”。他说自己不避讳和小孩说,“让他们少走点弯路”。
一起转移的还有他的“健身房”,在家里暗暗的、没有信号的储物间,堆着他的健身器材,他展示着这几年的成果——现在能做170公斤的深蹲。这大概是还能让他感受到一点“成就感”的事情,比如去健身房,被年轻女孩夸赞。
“人生苦短。”这是种地的几年才生出的感慨。失去了许多,他也放下了一些包袱,比如不再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不那么“急功近利”,种玉米算是一个小小的对生活的妥协,“原来根本瞧不上,利润太低了”。
樱桃树挖掉之后,这片地种上了玉米。魏晓涵 摄
他喜欢看自媒体博主讲那些观众投稿的破产故事,在越南开工厂被骗的,开密室亏损的,开私人影院倒闭的,那些故事让他感同身受。他也向博主投稿过,评论区聚集了一众农民兄弟的血泪史——葡萄、草莓、花卉、砂糖橘,各种亏损的。他承认当时不免带着一点点的私心,热心网友可能是未来零售的渠道之一,直到挖完树,这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他不太想再去那片伤心地了,尽管还有十年的租期。今年种下的玉米有20%的出芽情况不太好,他也没打算回田里看看,想着打个电话找人帮忙处理就行了。
田里的二层小楼,办公室也都荒废了,“扶贫基地”的牌子侧靠在墙边,办公桌上那台一直没有工作过的电脑还在,桌上参加创业创新项目得的奖杯随意放着,攒了一层灰。许鹏辉横躺在办公室的摇椅上回忆那些零碎的过往,风扇声吱呀,春天早上的阳光覆进来,像是在重温一场旧梦。
还有一些樱桃树在园子里伫立着,等待秋天卖给合适的买家,其中几棵果子比较多的被他用网罩了起来。橙红色的樱桃挂在枝头,还没有长成最饱满的样子,但他也没有再浇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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