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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教授谈教育:全国50%以上的孩子,被过早放弃了(组图)

2023-08-12 来源: 一条 原文链接 评论0条

今年6月,全国有1291万考生参加高考,

其中,只有不到40%的人能够考上大学,

北京大学林小英教授在过去4年间,

走访了全国6个省内7个县的25所学校,

她发现“哪些孩子被放弃、哪些能考好大学”,

似乎在上高中之前就已经被决定了。

7月底,一条与林小英教授聊了聊,

县城普通中学是怎么被抽干活力的?

这些孩子被过早“淘汰”会造成哪些危害?

她表示激烈的教育筛选机制,

也让城市孩子没有喘息空间,

“无论是富孩子穷孩子,

未来都要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

当这些伤痕累累的孩子进入社会的时候,

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自述:林小英

撰稿:韩嘉琪

责编:刘亚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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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学子

每一步都不敢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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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东莞的蓝领工人们,大多为教育系统内“落后的孩子”

为中国贡献了年轻的优质劳动力

摄影:占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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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教授林小英

在刚刚过去的高考季,“张雪峰”一直是个备受争议的名字。“农村孩子不要学医、不要学新闻”、“有钱可以报兴趣,没钱最好选就业”,他的言论引发了一连串对“城乡差异”的讨论。有人批评张雪峰,认为他的高考志愿填报建议太功利,但也有网友认为,他的建议反映了“农村寒门学子”的切身利益。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在过去几年的调研中,关心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群生活在县域的“农村孩子”。她观察到“自身拥有的资源和条件越少的人,人生越早面临重大的人生选择,每一步都在做重大选择,每一步都不敢选错,一步错就步步错。”

因此,她十分理解张雪峰的实用主义,“选未来就业好、挣钱多的专业,我觉得这个想法都特别值得尊重。我经常设身处地想,我要是为孩子填志愿,或者是我自己也处在高考当中,我肯定也是想着不浪费一点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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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高考》,一名高中女生在晨读

但林小英认为对于寒门学子来说,也可以给“热爱”留一些空隙。她举例去年湖南省文科第四名的钟芳蓉,虽然是留守儿童,但是选择了考古专业,“肯定有很多人给她支招,让她填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可是她就认准了,心中的榜样是樊锦诗。安安静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把毕生的热爱全部投入到这个专业去,你说哪一个行业做到顶级了,会赚不着钱了?”

现有教育体系里处于弱势地位的孩子,他们往往来自“县中”,这些是被超级中学、城市中学“掐尖”了优秀生源后,变得干瘪、失去活力的学校,而身处其中的孩子,在十五六岁的年纪里早早地感受到自己是“被抛弃、剩下的人”。

家长们想知道现在教育还能不能提升孩子的阶层?林小英指出:“这不是教育体系自己能说得算的事。如果时代处于一个总体上升的阶段,即使你原地不动,你也会跟着‘上行扶梯’提高自己的位置;如果时代本身就是一个‘下行扶梯’,你只有加速地往上跑,才能够胜过其他人,才能胜过它往下坠落的趋势。”

对于那些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孩子来说,学校更应该为他们构建一堵围墙,抵挡社会中的负面、消极的因素,为他们保留一些成长的安全感和想象力,等他们长大了,该面临什么就面临什么,身体和心灵才能够去抵御风险。

以下是林小英教授的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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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累累的孩子进入社会

没人能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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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中国门》

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我自己也是县中的孩子。90年代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县有10所高中,因为中考没考好,我读的是长沙县第六中学,但后来我考到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2012年,我到深圳富士康做调研,是我关注县域教育的起点。工人们的一句话很刺痛我——在学校里,我们是不被期待的。这些工人平均年龄23岁,90%的人只有高中或者中专学历,基本都是县中的孩子。于是我想知道,是不是在很早的阶段,这些孩子就已经被放弃了?

中国有2000多个县,容纳了全国50%以上的学生,从村小到县中,他们才是中国教育的底色。但遗憾的是,在城市中产家庭育儿焦虑被格外放大的今天,这部分人的命运很少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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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高考》里毛坦厂中学的送考车队

这类超级中学往往吸引了附近县城的优质生源

过去4年的调研让我发现,“县中衰败”成为一个普遍现象。但和我们过往的印象不同,“缺钱”并不是县域教育塌陷的主要原因,相反,即使是偏僻村落里的学校,也有着漂亮完善的教学楼、崭新的塑胶操场和现代化的教学设备。

更大的问题在于生源流失、教师跳槽。

在我调研的一个县里,中考前100名的学生中仅有15个学生留在本县读高中,因为新兴的超级中学、城市名校能够跨区域招生,把县内的尖子生全部都“掐走”了。

对于一个县中的孩子来说,他读着读着就会发现一些成绩特别好的同学,下学期就不来了,去了更好的学校,然后班里又来了一个成绩很不好的,他们会慢慢地形成一个自我认知,自己是“被淘汰的”、“被放弃的”。

另一个刺痛我的地方在于县域的孩子们很小就要扛起艰难的生活,他们无法像城市孩子一样把注意力都放在学习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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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出路》拍摄了不同阶层孩子的命运

左:甘肃女孩马百娟在做完农活后读书右:北京女孩袁晗寒辍学后在父母资助下,游历欧洲

有的孩子家庭“不健全”,比如父母一方突然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讯;有的家庭经济极度困难,父母在外打零工,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有的孩子上学太远,走一个多小时的土路才能到学校;还有的孩子父母患病,不仅要给家里人洗衣、做饭,还要利用课后时间去医院照顾生病的亲人。

还有的孩子遭遇过陌生人、同学甚至亲属的性骚扰和侵犯,心理上遭遇严重的创伤而得不到帮助。

在互联网时代,很多孩子被很早地暴露在贫富悬殊的世界里面,他们是不是还能够持续地去相信教育的价值?这是很大的一个问号。

课本里的“城市经验”也给孩子们设置了层层的学习障碍。比如,数学课本中的“地铁换乘”题目,孩子们理解起来非常吃力,有孩子把“一号线”说成“一路车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地铁。

低年级的学生们总是数不对气球的数量,因为从没听过“透视原理”,不明白被遮掉一部分的气球也算一个完整的气球。初中孩子看不懂马桶背后的连通器原理,因为生活中从没见过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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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旺扎的雨靴》剧照

因此,当孩子们在学习里陷入沉默、表现出“迟钝”的时候,可能会被误认为是懒惰、不努力的,学校可能也没有好好地照料过他们。

未来,当这些伤痕累累的孩子进入大城市,成为社会的基础服务者,无论是富孩子还是穷孩子,是城市学生还是县中的学生,长大后都会汇聚在某一个社群之中,“他们”与“我们”产生交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说,受到伤害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们”。

我之前在播客中说过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当我们只强调极端个体竞争的时候,我们就无法构建一个良好的“命运共同体”,就像一个亿万富翁,如果他的四周都是贫民窟,那么他的处境也是危险的。我想,这也是我们全社会需要关注县域孩子的原因,而不只是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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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常识

重新尊重乡村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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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孩子自小亲近大自然

摄影:刘飞越

我们的学校怎么样去守护这些孩子?这些年,我们聊素质教育、美育教育,但我觉得能回归教学常规和教育常识就很不容易了。

我在调研途中遇到过一个很好的校长,楠关镇县二中的闻校长。闻校长每个月都会在学校里搞一次活动,一年要策划10个不同主题的活动,号召学生老师一起参与,比如阅读周、体育活动。他不会说这是“素质教育”,而是朴素地强调,孩子们不能光做题。

我经常讲“劳逸结合”,我就想问,作为成年人,你上了8个小时的班以后,还想上第二个班吗?既然不想,为什么要让没有养家压力的孩子上那么多的课?

有时候我感慨,我们今天是不是被一些所谓的成功学忽悠了?什么“你见过凌晨四点钟的太阳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整个社会都在渲染更少的睡眠、更多的工作时间。但都不用多论证,如果你一天只睡6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学习,最后你健康没了、睡眠没了,发展也不可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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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老师·好》剧照

第二个常识是给老师、校长一定的“教学自主”,给学生一定的“学习自主”。

今天的学校更加注重“可测量”的结果,学校要常年疲于追赶各种指标,升学率、国培参与率,老师们的绩效考核也在趋于无限细分。

今天的新课改中,教师需要集体备课,一个年级一个科目的进度得是一样的。但落实到具体的实践里,人的成长是不能被统一量化的,需要自主调节的空间。

我们拿“留级”来举例,按照入学规定,前一年9月1号出生的学生和后一年8月31号出生的人,要在同一个年级,但如果第二年8月31日出生的孩子,读着读着觉得太赶了,能不能被允许歇一年?

对于留级,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我这一茬没赶上,我跟着下一茬也可以一块长大,说不定,下一茬就突然开窍了。

我觉得学生要有“自作自受”的机会,因为成长必须要提供一个容错空间,这些“走弯路”的经验往会可能反哺一个人在其他领域的成长。

这儿我要说回教育中一个朴素的道理:人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生物,人的成长就像一个个未知的螺旋,很难完全解释清楚背后的原因,所以要给成长提供未知的可能、例外的空间。

第三个常识是学校要尽可能地给学生提供情感资源。如今,很多学校片面强调成绩,导致同学之间产生恶性竞争,彼此关系冷漠。但我们忘了,孩子在学校收获的友情、师生情,可以滋养人的一生。

我和闻校长在学校里散步的时候,就发现他和学生们很亲近,孩子们不会对他视而不见,也不会郑重其事地说“校长好”,他们的对话特别家常,校长看到学生下课了,会问一句“上星期你回家了吗?”双方的关系会自然熟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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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与文中人物无关

有一回闻校长发现一位女学生的状态特别不好,就让老师带着孩子去拔河、跳绳,参加集体活动,并且叮嘱老师不要直接联系学生家长。

情感教育的前提是,老师、学生在学校里都被允许做一个“真实的人”。

而这种“真实”首先需要被老师召唤出来。教师是一种情感劳动,但凡一个正常人都有喜怒哀乐,那么教师在工作当中,也不能只被当作阳光向上的“榜样”。如果一个老师的家人病故,那么老师就应该被允许悲伤,被允许流泪。这样,也是给学生一个反向关心老师的机会。

情感培养是非常自然的过程,不用口号说教、不用文字指导,只要不对情感进行压制、不戴着面具演戏,“情感资源”就能在日常的人际互动中生长出来。

最后,在县域教育里,乡村经验需要被重新尊重。农村和城市两种生活背景下长大的孩子,其实是各有利弊的,但当县域里的学校都向城市看齐的时候,农村孩子的背景优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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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英就读的高中

我们读小学的时候,班主任会带着我们去地里插秧,虽然腰酸背痛,但却调动了脖子以下的部分,锻炼了身体;被老师赶出教室,我就和其他小伙伴到田野里翻跟头,春天的田野紫云英都长出来了,现在想想特别诗意。

我们教育学里面经常讲,一切都是教育的时机,一切都是教育的契机,如果我们能善加利用农村背景,最后也可以为学校教育提供一种补充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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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孩子的痛

我的新书出版后,有读者留言让我写一本《县二中的孩子》《县N中的孩子》,按照这个思路,县域中的学生群体可以无限细分。

但其实就像我常说的一句话,县中的孩子是一种“处境”,即便是城市的孩子也未必占尽所有便宜,那些不那么突出的孩子,也可能会在愈发低龄化的教育竞争里,被“系统”抛弃。

如今,我们看到各种各样的教育内卷,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的成功学口号,把刚出生的婴儿和背后的家长都绑到了一条“为孩子的教育而战”的赛道上。孩子们要争分夺秒地学习,他们的时间被高度切割、计划,一直需要“超前赛跑”,没有一点个人喘息的空间。

我时常感叹现在的孩子们好聪明、智商好高,北京中考660分是满分,650分以上就有好几百人,我实在想不通这些孩子都是怎么考的,毕竟手一滑就会出错。我在惊叹之余,也有一丝担忧,孩子们为了这样的成绩,到底消耗多少精力、付出怎样难以想象的努力?

今天,我们说起基础教育,总是在讨论排名、竞争、筛选, 但忽略了基础教育一个很重要职能是“打基础”,如果一个孩子考不上大学,他也需要把人生的根基打牢,需要具备基本的科学文化知识、人格素养。而过早的筛选和分科,会让孩子们丧失学习的兴趣。

不允许筛选学生,正是基础教育的精髓——哪怕一个人是“歪瓜裂枣”,学校也得接受。

基础教育要为一个国家培养合格的公民,它是全民性的,为的是让未来所有人走在一起,能够享有基本的共识和道德基础,而不至于相互撕裂。

这也是我所呼吁的,基础教育应该具备“兜底”功能,而不只是“拔尖”。

中国的地域辽阔,各地区差异极大,而我们整个的基础教育体系,为我们当下和未来的社会,提供的正是一个“水土保持”的作用。

有了这个作用,有人会自然而然地长成乔木;否则,再高大的树木,风一吹,都会倒下。

(部分内容引用自《县中的孩子》,播客《螺丝在拧紧:对话林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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