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网暴,请让颜宁走下神坛(组图)
2023年11月,两年一度的两院院士增选结果公布,学术界热闹非凡。
因为中科院院士名单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颜宁。
一时间,“颜宁当选院士”的报道铺天盖地。
但漩涡中心的她,心情却不见太大起伏。
名单公布第二天,她在深圳举办的某论坛上淡淡回应道:
“这些‘帽子’,其实不能改变你是谁。不会说因为有这个你就更优秀,或者怎么样。”
“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我想我们追求的都是在科学史上留下了什么,为社会我做了什么。所以从这个初心出发,你就会一直想要aim high(追求高目标)。”
这个回答,与她六年前的回答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那时全网刷屏的报道,标题是“颜宁落选”。
2017年,年仅39岁的颜宁作为当时最年轻的院士候选人,从入围时就颇受关注,落选结果一公布,一片嘘声。
颜宁对此依旧是毫不在意:
“科学家的名片是科研成果,而不是各种title(头衔)。不论是否当选,我还是我,既没有更高明,也没有变差劲。”
这么多年,不管外界的声音是悦耳还是刺耳,似乎都无法激起她内心的波澜。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足,因为她的世界足够纯粹,纯粹到只剩下自己内心的声音;也足够辽阔,辽阔到足以消弭世间的喧嚣。
01
被外界误解的颜宁
颜宁是近些年少见的如此受大众关注的科学家,这要从她担任清华大学教授说起。
2007年,不满30岁的颜宁,成为清华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和博士生导师。
此后,她在《自然》《科学》《细胞》等顶尖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多篇论文,在结构生物学领域多次取得突破性成就,清华大学聘请的国际评估小组一致认为:“无论以哪个标准衡量,颜宁博士已位居世界最优秀的年轻结构生物学家之列。”
这些耀眼的成就将她推入大众视野,被迫接受公众的审视。
随之而来的,是大大小小的标签从天而降:清华女神、美女科学家、施一公的得意门生……
自此,她也开始了被议论、被误解。
那时,她每次发表研究成果都会被“喷”。2012年,科学网报道了颜宁发表在《自然》的一项新成果,留言区32条评论,有10余条都是尖酸刻薄的话:
“解析一个蛋白结构,就是一篇Nature。不错,毕竟有几万个蛋白呢。加上不同物种的蛋白,至少10万篇SCI。”
“结构解析不是难事,很多人可以做,搞得快的,喝几杯茶的工夫就有个大概结果。”
莫须有的骂名向她砸过来。她担心父母受影响,还去安慰父母:“我就怕你们受影响,只要你们没事儿,我根本不在乎。”
直到2014年,一项更具突破性的研究将她推向更高的舞台。
颜宁率领团队在世界上首次解析出GLUT1葡萄糖转运蛋白的三维晶体结构,攻破了困扰国际学术界半个世纪之久的难题,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布莱恩·科比尔卡盛赞:“这是一项伟大的成就。”
荣誉和赞扬潮水般涌来。颜宁同时获得国际蛋白质学会“青年科学家奖”和赛克勒国际生物物理奖,并被《自然》杂志评为“中国科学之星”之一。
名气水涨船高的同时,也聚焦了更多的视线。
她的一举一动不经意间就会被放大,惹来种种争议。
2016年,韩春雨作为通讯作者在国际顶级期刊《自然·生物技术》发表一项研究成果——发明了一种新的基因编辑技术NgAgo-gDNA,引发国内外的爆炸性关注,甚至有人将之称为“诺奖级”的科研成果。
在韩春雨受到全网疯狂追捧时,颜宁泼了盆冷水:
“这个研究如果所有数据solid,前景巨大,好极了。不属于创新型研究,是跟风型,没必要神话,原创在2014年。”
几乎是可预见的,责骂之声不绝于耳,网友说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不理智的网友还上升到人身攻击。
一年后,她个人的离职行为又被上升为公共事件,引发大范围讨论。
2017年5月,颜宁从已经任教10年的清华大学离职,受邀前往普林斯顿大学,轰动全网。
有人翻出她前几年申请科研基金失败的案例,以此作为论证,将她的离职行为解读为“负气出走”。
随后,事态愈演愈烈,完全超出一个离职行为的本来范畴。
“颜宁出走”被视为人才流失,点燃公众对中美科研体制对比的讨论。
其中,不乏过激的网友骂她不爱国,是“叛国贼”。
事件甚至惊动了新华社,专门发表评论文章
在各种争议中,颜宁的形象似乎被妖魔化为一个善妒、毫无心胸的科学家。
实际上,她没外界想的那么复杂。
在韩春雨事件中发表不合时宜的意见,她有长远的考虑:
“在尚没有人可以重复的情况下,你如果贸然就大把投钱进去,那对中国学术界的负面影响简直不堪设想。”
事实证明,这一看法是十分理性的。
韩春雨的论文发表后不久,来自全世界各国的科学家陆续表示实验不可重复。一年后,韩春雨及其团队主动撤回了这篇论文。
至于对颜宁“负气出走”的解读,更是无稽之谈。
事实是,她在清华任教的10年“很幸运”,“有优秀的学生、友好的同事和给我全力支持的管理部门”。
前往普林斯顿教学,只是因为她想离开舒适区,开始全新的挑战:
“我生怕自己在一个环境里待久了,可能故步自封而不自知。换一种环境,是为了给自己一些新的压力、刺激自己获得灵感,希望能够在科学上取得新的突破。”
况且,当时她并没有完全脱离清华大学,而是转为清华大学的兼职教授。
如今,颜宁从普林斯顿大学辞职,再次回国出任深圳医学科学院院长。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
这是她在某论坛的个性签名,也是她多年来对自己的要求。
在时间长河中,那些缠绕在她周身的谣言和非议注定会随风吹散,她真实的一面渐渐显现出来。
02
上天赐予的“神迹”
“我是颜宁,专业是结构生物学。”
在央视节目《开讲啦》中,她耐心地向大家介绍自己的专业和研究,将晦涩的科学名词比喻成生活中常见的物体,讲解得生动形象,过程中,她不时询问观众是否理解。
花时间说这些,是因为她想打破公众对科学高高在上的刻板印象。
她认为,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世界,没有任何门槛,只要在本科接受足够的训练就能踏入这个领域。
众人将她捧上神坛,她却选择主动走下去。
印象深刻的一个片段是,节目中有位观众向她提问时,顺口说出“你的研究……”,当即被她打断,特地强调:
“不是‘我的研究’,是‘我们的研究’。”
倒不是较真,而是当她在科研道路上走得越远,面对大自然产生的卑微感就越强烈。
科学的世界是那么辽阔,作为渺小的人类又怎么能窥探到全部呢?
当她深陷于科学的魅力时,也意味着科研终将会成为她一生的事业。
然而,她走上科研这条路的过程却没有那么命中注定。
起初,她和大多数人一样看不到未来在哪里,报考清华大学生物系是顺应父母的期望,她原本梦想当一名作家,而她去普林斯顿留学也是随大溜的结果。
直到她在学校遇到一对教授夫妇,他们都是美国科学院院士,其中一位还获得过诺贝尔奖。
夜半时分,她常常能看到两人的身影,两人守在各自的实验室里,佝偻着身子,观察着显微镜下的果蝇。
这幅安静而又美好的画面深深触动了她,“那种简单和执着让我感动,觉得我将来就是要这个样子,很简单地做自己喜欢的研究。”
初入科研领域自然少不了挫折和麻烦,那种强烈的挫败感让她至今无法忘怀。
在施一公教授实验室读博期间,有一年半的时间,她称之为“暗无天日”,“我是做什么,什么做不出来”。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有人刚进实验室没多久就已经在国际顶级期刊上发表论文,一年后,当她还在苦苦挣扎的时候,人家第一作者的论文也发表出来了。
施一公整天在她面前夸别人,“你看他多么细心,你看他做事多认真,你看他多踏实。”
那段时间她压力倍增,一下子瘦了三十斤。
这种颓丧的情形一直持续到2003年1月11日,她把一个复杂的生化实验从头到尾自己做出来了,导师一句“你终于会做实验了”让她如释重负。
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体会到了做科研的乐趣,这个日期也被她深深刻在脑海里。
那段成功与失败交织的求学生涯,渐渐将她塑造成她理想中那对教授夫妇静谧的样子。
后来,实验室又来了两位清华的师兄。
当夜幕降临,三个人用小音响放着老歌,伴着缓慢悠扬的旋律,专注做着各自的实验,一切正是她期望的样子,“那感觉可好了。”
沉醉于科学广袤无垠的世界中,颜宁已经忘却劳累。
每天不分昼夜地做实验、写论文,忙起来连轴转,有一年除夕她还守在实验室里写论文,回家吃完年夜饭,又赶回去接着写,“整个人很亢奋。”
总有人问她苦不苦,她却乐在其中,“只要是你着迷的事,怎么会觉得苦?”外人眼中枯燥的科研工作对她来说,“就像是有些人打游戏上瘾似的,着迷嘛。”
有热爱的加持,又不失勤奋,获得成功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当实验做出结果,那种喜悦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
每当回想起发现GLUT1葡萄糖转运蛋白的结构的那个冬夜,颜宁依旧记得那种无法言说的激动,“这是世人以前不知道的,突然间被你首先窥到了,你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奖励。”
古希腊有个神话传说,当一个神做出成就后,为了奖励他,众神之王宙斯会把他带到神殿里,打开一扇窗户,让他看一眼宇宙的奥秘。
颜宁很喜欢这个故事。
于她而言,探索发现科学世界的秘密就是上天赐予她的“神迹”,她永远都会为之壮怀激烈。
03
“我不就是主流科学家吗?”
曾有记者采访颜宁:“你觉得自己跟大众印象里的主流科学家有什么不同?”
没想到,她反问:“我不就是主流科学家吗?”
长久以来,大众眼中的科学家总是一副严肃端庄、德高望重的样子。
颜宁的出现,颠覆了人们对科学家的定义。
不论过去多久,颜宁“仍然是一个少女的感觉”,走路哼着歌,吃到好吃的食物就能幸福起来。
作为导师,颜宁常常和学生打成一片,和学生一起看电影、玩“三国杀”、唱K……完全没有老师的架子,“就是一群学生在玩。”
和颜宁相识二十多年的闺蜜,评价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简单纯粹的小女孩形象,“内在很光明”“不大受外界的干扰”。
这和她的成长环境分不开。
她的父母将她保护得很好,从小对她严格管教,不能说脏话,也不能去朋友家多玩一小时,生怕她出什么问题。
等她工作之后,父母也不催婚,还帮她搞定生活上的各种杂事,让她能专注做科研。他们对女儿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健康,二是开心。
她的生活环境很简单,从求学到工作,一直是徘徊在家和校园的两点一线之间。
回顾过往,她总说自己很幸运:
“很幸运地始终处在最适合做科研的环境里,很幸运地吸引到大批聪明能干、钟灵毓秀的博士生和博士后,并且很幸运地前后获得了几项‘以人为本’的经费支持,可以让我在最感兴趣的科学世界里自由探索,无拘无束。”
除此之外,她主动选择了一种纯粹简单的生活方式。
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太烧脑”。每次参加饭局,坐在那里“傻乎乎的,不知道说什么”,要不就是“一不小心说话得罪人了,还不知道怎么得罪的”。
很多科学家在做出一些成就后就去开公司挣钱,她不想陷入利益纷争中。
在她看来,“人类的复杂是超乎想象的”,她不喜欢去做那些让她完全抓不住规律的事情。
有学生为她鸣不平,把她和《欢乐颂》里的安迪做比较:
“安迪在金融界的地位一定没有你在学术界的地位高,工作强度也一定没有你的工作强度大,可是你看她赚多少钱,你每天那么辛苦,工资却比他少好多,难道你心里不会不平衡吗?”
颜宁不解,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你觉得安迪就比我幸福吗?”
她不明白,为什么金钱变成了衡量幸福感的标准?甚至她将自己的工资卡交给母亲,平常就用信用卡,到时间再让母亲帮她还,借此规避掉一切影响她的外界因素。
相比外界定义的成功标准,她更在乎自己内心的感受,这得以让她敢于选择那些大多数人不看好的道路。
2007年,颜宁从普林斯顿博士毕业时,中国的科研条件相比美国差很多,一般人在美国读博士后就会留在那里找独立教职,但她偏偏选择回到清华,尽管这让她吃尽苦头。
她回到清华组建实验室几乎是白手起家,装实验台、订购仪器试剂、手把手教学生做实验……其曲折之多、进展之慢,她“都快疯掉了”。
等到之后,清华结构生物学的科研条件赶上普林斯顿时,她又选择前往普林斯顿,只是因为在这两个学校教学是她的理想。
随着她的事业越做越大,她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发生变化,这让她生出一种社会责任感。
她不得不让渡出一部分科研时间,去为社会做一些事情,这也是她遵从内心的一种选择,置若罔闻的话,她良心上过不去。
微博上,她经常转发一些社会公共事件并发表自己的看法,以吸引大家对事件的关注。
另外,她还有一个长期工作——关注女性科研人员。
让她觉察到必须要为此做些什么的时候,源于她的一个学生。
之前,有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在她的实验室攻读博士,有一天女孩突然告诉她不想读了,颜宁很意外:“是我对你不够好,你在实验室压力太大吗?”
这个女孩摇摇头,解释说她想去工作,她很担心以后找不到工作。
颜宁感到有些遗憾,来来回回劝了她四次,女孩期间也动摇过,还跟她的父母商量过,最后依然得出结论:“我觉得我应该去工作,而不是留在实验室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而此时,这个女孩作为第一作者的论文已经发表,她很快就能博士毕业。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思考,是什么对女性的事业造成扰动?
思考过程中,她发现一个问题,她在清华面试博士研究生时,女孩子们的表现十分优异,进入实验室后也从未落过下风,但当她们去做博士后,再像她一样从事独立的科研工作,“你会发现女科学家去哪了?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她察觉到,许多女孩子特别是她的学生,并不是没有实力,只是迫于社会、家庭的某些共识,脱离了本来挺有天赋的科研世界,这让她十分痛心。
于是,她决定去做些什么。
从2015年开始,她每年都会在清华大学举办一个“女科学家论坛”,邀请科技界多位杰出女性分享自己的科研经历,鼓励女生勇敢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她成为“返朴”科普公众号的主编之一,推出栏目《女科学家去哪儿了》,介绍世界上的女性科学家,以及和女性科研人员对话,启发大家对她们的关注。
对于女性来说,她认为最重要的是,人生的选择是经过思考后独立做出的,而不是屈服于家庭的压力,屈服于社会的压力。她希望每个女孩子要勇敢遵从自己的内心,认真去想一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从这层含义来说,她关注的又不只是女性,还有对当今时代下所有年轻人的期望。
2023年7月,颜宁发布的一条微博引发热议。
她讲述自己在面试博士生时,提出一个问题:
“假设时间来到10年后,你已经成为一名PI(即独立带领一个实验室的博导),你拥有所需要的所有资源,那你最想探索的科学问题是什么?换一种说法,这一辈子有什么科学问题或者技术难题,你能解答或者突破,就觉得今生无憾了?”
她期待能看到一两个脑洞大开的回答,遗憾的是,二十多位同学的回答没有一个让她眼前一亮。
在她看来,人生就是一场体验,如何过好这一生,如何让自己的生活最有意义、最有价值,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她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鼓励大家要勇敢地遵从内心,找到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事情:
“成功是谁来定义的?你一定要去做别人眼中那个优秀的你吗?我们是不是一不小心就变得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了?
“在这个时代,希望大家保持勇气,勇敢地去做独一无二的你自己!不要惧怕失败。失败不可怕,放弃才可怕。”
其实,这也是她不断告诫自己的话。
有同事曾向她说过做科学家的三个境界:第一重是职业,将科研当作谋生的手段;第二重是兴趣;第三重是永生。
那一刻,李白和杜甫的影子从颜宁的脑海中跳了出来,她被震撼到了,人生新的高度忽然清晰: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你的发现留在历史上,作为你的一个标志一直传下去,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回顾过去46年时间,在她脑海里,有两个瞬间久久挥之不去。
一个是炎热的白天。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妈妈取到她的清华录取通知书,隔着四楼,清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宁宁,录取了。”
一个是清爽的傍晚。
她前往普林斯顿攻读博士,学校的师兄师姐去机场接他们,坐上大巴,她满怀憧憬地望着窗外新奇的风景。
最后,大巴在一座城堡前停了下来,她向里面望去,两棵高大的雪松矗立着,几个学生坐在树下弹着吉他,周围盘旋着萤火虫,就像是闯进了一个童话世界。
这两个让她永生难忘的瞬间都预示着新的开始,希望满溢,就如同她今后的人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