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母强行送入训练营的初中生:“营内的八个月毁了我的人生”(组图)
2024年7月,江西安远县的一个14岁女孩被父母送去离家30公里外的封闭训练营后,遭遇教官侵犯。8月4日当地公安机关抓获犯罪嫌疑人王某。8月5日,女孩跳楼自杀。这所训练营采取全封闭管理,对6至16岁的青少年进行体能训练和感恩教育。在训练营里,女孩无法与父母联系,她曾试图逃跑但没有成功。
今年28岁的程博轩(化名)看到这则新闻时,又惊讶又难过,“怎么这种训练营还存在?”初中时,家在河北的程博轩曾因叛逆被父母送去一家训练营。他在营中度过了为期8个月的全封闭训练,包含长时间的徒步训练与体能训练,以及国学教育和对父母的感恩教育。
在训练营里,程博轩被教官多次殴打,他逃跑过,也曾向父母求救,但都没能离开。最后,他在表现出“被驯化”后才被父母接回。在那则安远训练营的新闻视频下,程博轩留言:“我被送去过这样的训练营,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这地方毁了我一生。”
以下是他的讲述。
徒步1000公里
8月14日中午,在抖音上看到江西安远县14岁女生自杀的新闻后,我忍不住哭了。2011年夏天,我曾被父母送到一个类似的训练营待了八个月。我难以相信,10多年过去,社会上居然还存在这样的封闭军训营。
2011年,我15岁,读初二。当时的我叛逆:逃学、上网、早恋,有时在网吧几天都不回家,是父母眼中不可救药的问题少年。那年暑假的一天,父亲叫我跟他一起出去。父亲把车开到一条偏僻的公路边,我看到一片空地上停着四五辆大卡车,有辆卡车上挂着大水罐,还有辆车后面拉着一个灶台。旁边有一群穿着迷彩短袖、和我年龄的相仿的少年正蹲在地上吃饭。
《小欢喜》剧照
我有点懵,不知道是在干啥。一个教官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跟我父亲说“把孩子放这放心吧”这样的话。父亲这时才告诉我,他给我报了一个训练营。之后他收走了我的手机,开车走了。当时我没怎么难过,想着先应付过去,找机会逃跑。一个长得比我高壮,看起来憨厚的男孩带我去领迷彩服、牙缸等生活用品,他是训练营的“老兵”,他告诉我,这是个徒步训练营,要走1000公里,一切都要跟着团队,不能乱跑,每个人至少要在营里呆6个月。随后,他拿出推子,把我的头发剃成了寸头。
我被分进“一中队”,队里有三四十个比我先来的新人,男生居多。给我剃头的老兵告诉我,来这里的学生有打架的、有网瘾重的,总之都是在家里不服管的“问题少年”。大多都是被家长骗过来。后来我才知道,训练营总共有四个中队,新来的基本都在一中队,如果后续表现良好,会依次升班,升到四中队,基本意味着“改造”接近完成。
在训练营,我们白天徒步,晚上就在卡车里休息。车厢里焊了个架子,搭着上下两层大通铺,最里面放着一个尿桶,封闭的空间里飘着臭气。入营的当天,我跟他们走到晚上8点。
在训练营里,我真切感受到了训练对体能的考验。每天早上五点多,我们被叫醒,洗漱、简单吃过早饭就开始列队沿着国道徒步。烈日炎炎,一天下来我们能走三四十公里,一般会从一个县城跨越到另一个县城。我的腿越走越沉,掉队的人会被教官和老兵连拽带踹地走。日头毒的时候,我发现淌下的汗水在身上留下了颗颗盐粒。
图|视觉中国
一切都在被控制。有时路过景点,会有当地导游为我们介绍这个地方的历史,所有人要站着边听边做笔记,教官会挨个检查我们的笔记,写得不达标会被用戒尺打手心。那戒尺有四五厘米宽,很长,应该是根厚竹板。教官打人时非常用力,板子落下时带着风声。每打一下,挨打的人得立刻抬起手,不然还会被多加一下。
训练营的校长也在,她和她的丈夫开着轿车跟着徒步队伍。她是一个看起来严厉、能说会道的中年女人,每次集合会给我们讲了一堆诸如“好好学习”“感恩父母”的大道理。徒步的第一天晚上,她还表扬我能吃苦、不掉队。我满心不屑,只想着逃跑。但逃跑不容易,教官跟我们同吃同睡,就睡在通铺的最外侧,要想跑,还是得趁晚上教官们睡着后跑。
我们睡的车厢上面有几个四五十厘米左右宽小窗户,我长得瘦小,可以从方形的窗框钻出来。有一天晚上,我看到躺在最外侧的教官睡着了,就悄悄挪动到窗边。我刚把窗子打开,教官就睁开眼睛,吹口哨把所有人都叫醒。营员们下车列队,教官说“一人犯错,集体受罚”,所有人都被罚做100个蹲起,我还被打了10下手心,回到车厢还被同学打了一顿。 当晚,我吓得睡不着觉。
受访者供图
逃跑失败的第二天,是学员们定期给家长写信的日子。想着这是唯一能和家人交流的机会,我在信里愤恨地控诉父母狠心,叫他们赶紧接我回去。一个老兵提醒我说,这样写会受罚。我将信将疑,重新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出去之后一定改好”之类的话。果然,教官检查了我们的信,有三个在信里写了咒骂训练营脏话的新兵,被拉出来打了戒尺。
在训练营里,我们想方设法的向外传达信息。比如我们有跟队摄影师拍照,拍了的照片会发到官网上,父母会通过网站关注我们。每次摄影师要给我们拍照时,教官都会喊“要照相了,把精神都打起来,该笑的笑”。有的营员会故意在镜头前表现出生气、挣扎的姿态,我也会这样做。但我出来后在网上搜到过训练营的官网,发现网站上发布的当时我们的照片都是阳光、积极的。
我仍然没有放弃逃跑。在徒步了半个月左右,我们到了北京,驻扎在中国航空博物馆附近。凌晨一两点,我悄悄打开窗户盖子,从车上跳下。落地的瞬间,声音惊动了教官。我闷头往前狂奔,教官在后面追。博物馆在郊区,前有条宽马路,两边是玉米地。我钻进了玉米地,七扭八拐,缩在了一个角落,能听到他们来回拨动叶子找我的声音。
地里的蚊子咬得我又疼又痒。一片黑暗中我很害怕,等他们走远后我硬着头皮往深处走。带着倒刺的藤蔓在我的腿上划出一道道口子,特别疼。我还掉进了一个水洼,好在总算回到了路上。我沿着公路一直走,计划走远点再拦车。我路过博物馆门口的大石头时,突然一个教官从后面窜出来,把我踹翻在地。我大脑一片空白。那个教官踩着我的背,用对讲机跟其他人说找到我了。后面跟来三个教官,他们四个对我拳打脚踢,打得我脸上、鼻子、嘴里都是血。所有人又因为我被罚了蹲起。
受访者供图
这之后,校长对我说,我可以给我爸打个电话,如果他答应来接我,她就放我走,否则她还要继续管我。我当时眼里含泪,电话接通后我急着跟父亲说自己待不下去了,叫他快点来接我。校长站在一旁,我不敢细说自己被打的事。电话那头父亲还在跟我说大道理,叫我好好在这里待着,家人都在等我改好了出去。校长接过电话,又跟父亲说了些客套话,叫父亲再等等,到时候肯定还给他们一个已经改好的孩子。我知道,父亲不会来接我了。
驯化到绝望
在训练营的日子,我的印象里,只有一个人顺利“逃”出去了。是一个男孩,正定人,是在我们回到训练基地后,夜里从二楼跳下去,把腿摔折了,第二天被送去了医院,借此脱离了训练营。还有个男生,不服管教,在集体受罚后,被老兵在厕所打了一顿。在那之后,他疯了。我不知道他是真的被逼疯了,还是故意装疯好被送出去,他整日趴在训练营基地的大厅里,原地大小便,身上一股恶臭。我甚至在厕所见过他用手去接男生的尿喝。
在两次逃跑被抓后,我认命了,想着既然逃不掉,就顺从这里的规矩,把各项成绩都提高,以这种方式出去。1000km的徒步走了20多天。我们从终点被带回位于石家庄元氏县蟠龙湖附近的训练基地。这里跟监狱差不多,整个基地被高墙围了起来,电动推拉大门里是一栋办公楼,左边是教室,右边是宿舍,后边有一块被围出来的沙土操场。每天清晨我们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之后下楼晨练跑圈,回来洗漱吃饭后就开始进行体能训练,站军姿、练习蹲姿,一动都不能动。整个上午和下午都在训练中度过,晚上7点半看新闻联播,记笔记,8点半熄灯睡觉。
在营地待了不到一个月,校长看到我“改过”的迹象,把我调到了二中队。到了二中队,体能训练减少,上午多了一小时看书的时间。书架上放着国学书籍和一些得过奖的文学作品。我对莫言、村上春树的书印象深刻,每天看得入迷,那是我在训练营整个八个月里最放松的时刻。看书时,我第一次开始想,如果现在让我回去上学也挺好。可升到四中队,我们收到初中课本,每天坐在教室里自习。课本比小说无聊太多,我没有兴趣,整天对着书本神游,曾经一闪而过的去上学的想法又消失了。
《小欢喜》剧照
几个月过去,我的身体变强壮了,个子长高了几厘米,养成了早睡早起和锻炼身体的习惯,服从性也提高了。我被“驯化”了:当摄影师走到我跟前拍照时,我会刻意挺直身体,露出开心的表情。每看到不服管教的新兵,我忍不住会想,还不如听话一点,能少受点苦。但我的本心并没有被“改造”成功。我会跟其他营员说,出去以后我要好好学习,只有和两个结交的朋友独处时,我们才会分享真实的心声,我们都说自己仍然很恨家长,等出去后要变本加厉地不听话。那时,父母会给我们在官网留言,“在里面好好的,争取出来做个好孩子”之类的话,教官会打印下来剪成小纸条递给我们,一般会被我们扔掉。
我数着日子,临近6个月到期的日子越来越煎熬。到期的前夜我几乎没睡着,频繁地去上厕所。第二天一早,我在教室里焦急地等待父母。以往,别的同学都是在早上被接走。那天我一直等到中午开饭,都没见父母的踪影。到了晚上,他们还没来,我就知道自己被“续约”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心里愤怒、绝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地去迎合训练营的种种规矩,却还被父母续期了。你知道续这两个月,能让我多出来多少恨吗?没有人理解!他们从不会考虑我的处境。
我从来没觉得过我爸妈不爱我,只是他们不去尝试理解我。我的父亲就是棍棒教育下出来的。我的印象里,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带朋友回家喝酒,爷爷不知为何发怒,叫父亲跪在院子里听他训斥。后来,我上网被父亲抓住,他也是让我下跪。
《小舍得》剧照
我家条件其实还可以,但如果跟做生意的姑姑和叔叔家比,还是逊色的。父母把压力传导在我们这里,指望我和姐姐能出息。他们总是反复跟我们提起,家里其他孩子都是大学生,叫我们好好学习。他们从来不跟我们开玩笑,平时除了督促我看书学习,就是指责我起床晚、没有叠被子、没有收垃圾。休息日朋友来找我玩,父亲也不让我出门。我特别委屈,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他们从不问我们的感受,我也不敢跟父母说自己的心事,在学校里和同学吵架、被高年级学生欺负了,从来都是闷在心里不说。
继续叛逆
我绝望地熬过了2012年春节。之后的某天早操后,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一推门,我看见父母坐在里面。那一瞬间我有想哭的感觉,心里委屈,也掺杂着对他们的痛恨,还有对外面世界的迷茫。我想对着我妈把这几个月受的苦都说出来。但我怕他们再把我留在这里,仍是克制自己,军姿坐得挺拔。父母和校长交谈了一会儿,还送给了她一面锦旗。
父母告诉我他们托关系帮我联系上县里的一个好初中。我上了一节数学课就翻墙逃跑了,去了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家。那天晚上我在QQ上看到我爸给我的留言。他说他一瞬间感觉天塌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仅仅一天就从天上一下子跌落谷底。我在心里冷笑,有一种得逞的快感。我对他们的恨意、叛逆的心理成倍增长。
我再没去学校,开始跟着朋友认识本地的小混混,拜大哥。平时我住在网吧集中的商贸城里的小旅馆,没钱的时候我就睡网吧里,总是跟着大哥出去充人数打群架,一次赚100块钱,然后就去喝酒;有时也堵在网吧门口敲诈小孩。我在营地里的两个朋友也是如此。他们后来也没上学,和我一样都是整日在外面跑着玩。
训练营剪的寸头留长了,我去发廊做了个头发竖起来的造型,穿衣打扮也很“社会”,同龄人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我那时享受这种“自由”,从不考虑未来。不过,这种生活没持续太长时间:一次打群架中,我原本想拿匕首吓吓对方,结果在追逐中失手把刀扎在了一个人的腰上,那人流了很多血。我进了看守所,被判了6年。
《少年的你》剧照
我在监狱里成年,度过了20岁。可能是因为在监狱里接触的都是中年人,自己的心智也慢慢成熟。我开始思考起未来要做什么样的事、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以前从没想过的。我也试图去理解父母。我想,送我去训练营时,父母恐怕也是无助的,当他们看到训练营铺天盖地的广告时,或许就像溺水者看到稻草。毕竟,那个训练营网在站上宣传得那么正面,当时还上过电视报道。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没有在那个训练营待那么久,我的人生或许是另一种样子。我要是没去过那里,我后面也不会这么叛逆。我的姐姐和我生长在同样的家庭环境下,却过着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她也受不了父母的管教,但她的逃离方法就是一直努力学习,读理科,考上外地的大学,在外地结婚安家、做了公务员。我不行。从小我就学不进去,上初中后我的数学只能考个位数。不过,我文科还可以。我作文写得挺好,语文老师器重我,还让我当语文课代表。也许我能好好学文科。
2018年,我减刑出狱,先是在老家适应了将近一年,做房产中介、司机。后来去上海打工。我因为缺少文化、又有入狱背景,多年与社会脱节,能选的工作不多。最近几年,我的生活已经渐渐处在寻常的轨道之中。在父母催婚下,我匆匆交往了个女友结婚,相处一年多就离了。我们有个女儿。
《亲爱的小孩》剧照
有了孩子以后,我也开始思考,如果我的孩子也像我当年那样,我应该怎么办。就比如说,现在女儿虽然只有两岁,就已经很喜欢看动画片,整天抱着手机看。我担心她会上瘾,我母亲更是会管着她。但我有时也迷茫,收走手机时看着她又哭又闹,我又于心不忍。等到她青春期肯定会有更多问题。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强迫她做事,希望能和她以朋友的方式相处,一点点引导她寻找自己的兴趣,做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