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是“短剧之都”,横店答应吗?(组图)
8月底,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有3个剧组泡在西安最大的短剧拍摄基地——九垚影视基地,其中有1组来自北京,另2组则来自本地的知名女频“爆款”公司西安秋元、西安等闲。
等闲的剧组早上8点开工,辗转于别墅客厅、套房、餐厅、工区等场景,晚上9点半开拍最后的医院戏。其统筹负责人介绍,100集的剧目共242场戏,拍摄周期9天,意味着每天要完成25—30场戏。
秋元的剧组则在会议室和办公室拍摄,“霸道总裁”因与女主的纠葛调动着各种情绪,时而轻蔑魅笑,时而愤怒生气,或忧郁神伤。每场戏结束后,导演拎着视频监视器变换方位,灯光师迅速调整布置,化妆和道具跟进⋯⋯30人的摄制团队全员来自本地,片场的沟通都以西安方言进行。
9—12月,将迎来西安短剧拍摄的旺季,秋冬气候适宜,大量剧作也将在春节前夕播出。
近半年来,西安的承制公司每月能接到200—300个短剧订单。九垚影视基地负责人衡姗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日常能看到5—8个剧组开工,平均工作时间在8—14小时。
在前两年的野蛮生长阶段,短剧一度被担忧是“畸形繁荣,幻梦一场”。但如今,短剧行业又“卷”出了新高度。
图/视觉中国
狂建影视基地
2023年,有十余年影视投资经验的衡姗姗离开了横店,来到了西安。彼时,西安的短剧承制公司已频出“爆款”,但配套市场犹待开发。
“短剧的趋势必然是精品化,但无论横店还是西安,拍摄场景的装修质感都不太行,空间太小,层高太低。”她在横店投资过大量的短剧拍摄,清楚场景需求。瞄准机会后,她谈下了9300平方米的场地,总投资1400万元,去年6月起开始搭建九垚影视基地。
为了早点投入使用,装修的三个半月里,衡姗姗每天都泡在施工现场赶进度。“夏天差点中暑,冬天脚后跟也生出冻疮。”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结合了短剧、院线和TVC(电视商业广告)剧组的需求,基地最初搭建了40—50个拍摄场景,正式投用后,又扩建30%,增加了十几个场景。
以墙面为例,泡沫背景板、木板贴墙纸等“敷衍”的置景早已不能取悦用户,场景必须要求实景还原、精装修。在现代戏“爱恨情仇”最集中的地方,例如别墅的客厅和卧室、医院,基地都造了3种版本。医院场景的预约最满,从导医台、VIP病房、走廊、手术室、重症监护室、实验室到停尸间一应俱全,为方便拍摄,病房的面积放大了1.5倍。
在上海做道具出身的景峰,最近也开始在西安验收成果:8月初,投资1000万元打造的造梦工厂影视基地开启试运营,建筑面积1.5万平方米,每月承接30—40个短剧剧组。
2022年,西安还没有一家道具库,与短剧团队有合作的景峰开始把道具库从上海陆续往西咸新区搬运,如今已成为陕西最大的道具库。“我们在上海只能算小库,到西安后,2023全年几乎每天都能出租。发现情况很好,我们便开始计划做实景。”
西安尚未有古装拍摄的短剧置景,景峰花了50万元设计费,从横店调来施工团队,搭建了60多米长的古装街道,以及大殿、祠堂、客栈、青楼、客房等配套场景。
他表示,自家的置景量在全国影视城里“小得离谱”,但由于短剧制作周期短、成本要求低,自家置景的灵活变通成为优势。“场景要模块化,一个景有3—4套设计方案,只要修改道具和布置,客栈、青楼、祠堂可以来回切换。”
景峰不是“短剧迷”,但浸泡在片场带给他很多“震惊”的体验:有时向剧组提供了古装,结果演员演戏中途掏出一把半自动步枪、一个手机,或骑着一辆摩托车;有时在秦汉风格的置景里,主角却穿着宋代、清朝服饰来回穿越。“这在以前根本没法想象,现在发生什么都不觉得意外了。”他笑言。
场地要紧跟市场需求。今年春节档“爆款”《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出现后,衡姗姗立即联络了周边农村的外联场景,景峰也补充了很多20世纪七八十年代置景。男频战争类题材火爆,景峰就安排基地搭建了行军帐、铁王座;由于民国时代的戏很少人拍,他便叫停了民国场景的装修。
景峰从道具出库量就能知道最近的内容风向,大约一个月更替一次。“同质化还是很严重。今年5月,男频女频居多,要高大上的宴会装置;6月,三分之二的道具都是为了拍摄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戏份;到了8月,几乎都是穿越古装。”他细数道。
要抢占新兴市场,晚一步,机会就会“翻天覆地”。从事地产项目投资的易闵昊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2022年的西安,投资200万元的影视基地8个月就能回本。他在去年底又来调研,却发现行业已“过度内卷”:已经出现了十几个拍摄基地,想再出手,必须投资规模更大、产业配套更完善。
位于西安和咸阳建成区之间的西咸新区,现已授牌5家短剧影视基地。
为短剧量身打造的基地,能为制作公司提供压缩成本的方案,以此招揽订单。九垚的收费为400—500元/小时,以“一站式”场景为剧组节省转场时间及成本,并提供场景统筹、住宿餐食等服务,因此吸引了不少外地剧组。造梦工厂推出了“最低价”:每小时200元全场通用,包天12小时2000元,前期置景、道具服装费用全免,外出道具服装打对折。
这些短剧基地投资人看重的,是西安短剧承制公司每月200—300部的产能,尤其是头部公司,“订单已经排到了年底”。
九垚影视基地的一间总裁办公室,西安秋元影视某剧组正在拍摄。图/剧组摄影师裴绍杰
“爆款”是卷出来的
横店后的下一个“香饽饽”,为什么是西安?
2023年8月25日上线,48小时内充值破5500万元,第8天破1亿元,截至目前3.4亿元⋯⋯都市男频短剧《无双》的这一“吸金”纪录,一年过后,仍然没有同行能够打破。
这是谈起短剧“破圈”必提的一部作品,其幕后承制方正来自西安。西安丰行的创始人李涛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破亿当晚,团队庆祝到凌晨3点,散场后大家达成一致,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山顶的风是最大的,摔下来也最惨,只有持续上‘爆款’,才能不被淘汰”。
李涛表示,做短剧近3年,以“一周之内消耗值破1000万元”为标准,丰行在去年2月才真正迎来首部“爆款”,此前半年拍的六七部短剧全“扑”了。他将《无双》的成功归结于题材创新、制作标准、出品方投流能力的“天时地利人和”。
“这次‘出圈’把短剧行业推上了新高度,同时制造了一夜暴富的幻想,以及过度的吹捧。”回过头看,他认为,虽然契合当时的市场需求,但这部剧的制作“太过粗糙”。
包括丰行在内,西安诸多制作公司因疫情期间业务困难,偶然嗅到机会,开始试水短剧。许多公司以信息流广告出身,西安等闲是典型代表。据负责人张帅介绍,公司在2018—2019年与九州、番茄、点众等网文平台建立了合作关系,为其网文推广提供信息流素材,以每月生产50—60条的产能,打下了短剧生产的基础。
陕西文无的创始人康远飞是网络作家出身,2022年,团队刚开始做小程序短剧,要想尽办法接近目标用户。他曾潜入一个四五十人的网约车司机群,与群友热聊了两个多月,“加深了对用户的理解”。这一年,短剧平均单日付费规模在400万—500万元,其自制剧《无上战神》成为首部单日充值过千万的作品。
随着作品的积累,“爆款”公司和城市的标签也越贴越牢,剧本输送、订单合作等行业资源,也更多地向西安涌入。李涛表示,“剧本会”经常从下午2点开到晚上9点,最多1天要筛选10个剧本。
短剧人每天都会关注剧目的榜单变化。尽管头部公司已形成优势,也常有新兴公司后来居上,竞争愈发激烈。
ADX短剧版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以反映出媒体投放市场消耗热度的“热力值”为计,总值排名前20的承制公司中,西安、郑州则各有7家公司上榜,是两大“爆款”的发源地。
为了维持爆款的频率,西安的头部“卷王”们从未松懈。
这个月,国内当前最大的女频制作方西安秋元开机了30部短剧。负责人王雨向《中国新闻周刊》展示了8月的分组表:16个组、27位导演,其中12组在本地,4组在外地拍摄。他白天对接商务、选角、后期等事宜,晚上审片,布置完工作常常就到了凌晨3点。
“必须保证每个片子都看,否则不会发现团队孵化作品存在哪些问题。”王雨一晚上会审3部100分钟的片子,他用“鸡蛋里挑骨头”评价自己的修改意见,细到场景、打光,甚至主角的发卡。
在片场,秋元已经有剧组“边拍边剪”,并邀请电影摄影师来拍摄剧照,与传统影视的做法相对齐。“女频的用户非常挑剔,反馈结果显示,男主穿了一件不好看的衣服可能就不会看下去。必须细致到服装造型,色彩要追求漂亮的、油画般的画面颜色。”他说。
“还行吧”,是王雨对作品播出成绩最多的评价。从数据看,秋元每月的爆款率在46%—53%之间,但目前还没有他特别满意的作品,“如果只有10%,可能已经被市场淘汰了”。
据短剧垂直媒体“短剧自习室”创始人梁丽丽介绍,2022年下半年起,女频开始在短剧市场崛起,此前市场以男频为主;随后,甜宠、萌娃等二级题材也开始涌现。爆款极易被复制,“一哄而上”是行业常态,直到去年底监管升级,更多正向、创新题材开始涌现。
随着行业门槛的提升,要出爆款越来越难了。以男频剧起家的丰行,从去年下半年起向女频剧转型。近一年,公司规模从40人增至150人,李涛认为“压力大了十倍”,6位股东在公司旁租了一套房,工作日都住在一起。他认为《无双》的成绩难被超越,“目前也还没做出能引领行业风向的女频作品”。
成本“水涨船高”
除了服化道、场景等制作标准,短剧制作门槛的提升还体现在内容方面。
来自西安的短剧演员王格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是十多年的“老书虫”。今年,越来越多的网文为短剧市场开放了IP,这让她感到“有些恍惚和幸运”。
她自2018年起从事信息流小说广告拍摄,去年起开始参演短剧。“从前的女主更像纸片人,只是推动剧情或给男主立高光人设。”主演女频的她发现,今年,女主人设相比男主刻画得更加饱满,事业、爱情和成长线更加完整。
今年,多方势力的下场助推了短剧的精品化。央视网、地方电视台、地方城投等国资入局,鼓励短剧与文旅融合;互联网大厂批量上线短剧;周星驰、王晶等电影人也开始出品竖屏短剧。
市场价也“水涨船高”。据李涛回忆,2021年底至2022年初,丰行接一部短剧的承制费在3万元,2022年下半年涨到10万元。有受访者表示,目前,西安一部短剧的承制费平均在50万—60万,但利润空间很小。
在当地有这样一个说法,拍短剧,西安“干了最累的活,挣了最少的钱”。在短剧产业链中,投流成本往往占据一部短剧总成本的八九成,擅长流量投放的平台方才是最大的获利方。
以《无双》为例,李涛表示,彼时接到的制作合同价为35万,实际拍摄花费41万,外界盛传的3.4亿元中,在保底+分账模式下,公司最终分得的收益在几百万元。
张帅表示,由于下游没有合理收益,传统的制造工厂模式的弊端也已凸显。他举例,有平台与公司约定,片子充值超过500万才给承制方分账,反之则只有保底。
想分到更多蛋糕,承制方需要提高在业内的话语权与合作优势,并“绞尽脑汁”降本增效。
一方面是剧本。康远飞表示,发行自制剧、推行编剧中心制是行业今年的两大热门话题,“剧本直接决定了市场的反馈与风险,以及发行的话语权”。
张帅也对此深有体会。他回忆,前两年的市场靠效率挣钱,公司曾一度裁撤了编剧部门。今年,等闲重新建立自有研发团队,以5个制片人为中心,每位制片配备2—3个编剧,近2个月产出了3部。“当时追求了效率,失去了内容团队的灵魂。重新捡起来虽然很难,但版权在自己手里,能从片子播出的第一分钱开始收益。”
他表示,今年,用户充值这一付费变现方式的占比从往年的九成下降至55%—60%,但行业的整体量级仍在增长。
另一方面是成本。“西安的同行都非常头疼。”李涛常常和同行在马路边上聊到凌晨2点,“压低拍摄和团队管理成本的同时,还要保证作品质量,这笔账太难算了”。
目前,演员、场地等成本已很难压缩。秋元的一位短剧项目负责人刘赛表示,优质男女主演的市场价已超过6000元/天,头部演员片酬为2万—3万元/天。
西安的场景短板则在于古装戏,剧组需前往横店、象山,或西安周边的汉中、渭南、铜川等地拍摄;现代戏方面,西安本地已能满足90%的需求,但不具备低价优势。以别墅场景为例,刘赛表示,其定价基本为7000—8000元/天,贵的则会上万元,“以前很多场景可能花200—500元就能拍了”。
李涛的团队曾对海南、青岛等城市的拍摄成本进行测算,加上人员调度、器材搬运等行程损耗后,发现除非长期驻扎外地,否则几乎没有降本空间。
成本损耗居高不下,本土的优势资源则可能流失。目前,秋元在青岛、烟台、成都、嘉兴都设有分公司,团队也常在郑州、成都、重庆等地找场景。“一旦这些城市有规模地打造场地,西安可能是很快被放弃的一个拍摄市场,仅作为总部。”王雨坦言。
短剧会有“好莱坞”吗?
当“分一杯羹”的城市越来越多,西安拿什么留住短剧制作团队?
8月29日下午,以古装场景为优势的造梦工厂里,仅有1组现代戏剧组在拍摄。由于天气炎热而室外场地未安装空调,对剧组的实际吸引力有限。负责人景峰表示,最近有3个向他租道具的剧组,去了汉中勉县拍摄。
西安短剧在全国的占有量从井喷期的五成,目前已下滑至三成。“去年,西安高峰期的月产能可达400部,现在逐月下降,上个月200部,这个月150部,下个月可能就掉到100部。”景峰盘算着统计数据。
8月,他有朋友分别在成都、郑州做了10多部片子。景峰感叹,如果未来一部短剧达到了100万元的制作水准,西安的优势也将不复存在,会考虑重新搬回上海。
十里沣河影视基地负责人李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相较于横店、上海等成熟的影视市场,西安的优势始终在于性价比,然而,随着全国多地政府拿出真金白银“抢”项目,西安的拍摄基地开始“慌了”。
许多城市都开始意识到,短剧的商业价值已愈发彰显。据拓普数据,2023年,内地电影总票房为549.2亿元;而据艾媒咨询数据,同年短剧市场规模达373.9亿元,占电影票房近七成。梁丽丽表示,“短剧+”概念将融合于文旅、品牌营销、游戏、长视频、电商等赛道。显然,短剧已经成为许多地方眼中的“新赛道”。
5月,青岛宣布给投资额达500万元的短剧拍摄基地建设50万元补助;6月,上海宣布每年设立5000万元微短剧产业引导经费;7月,杭州余杭区设立2亿元网络微短剧发展基金,对符合条件的剧本方、版权方、制作方发放拍摄补助;8月,深圳宣布对符合条件的企业发放10万—100万元奖励。
由于控制成本的压力大,政府提供的场地优惠、拍摄补助,对短剧承制团队有极强的吸引力。有受访者直言,“只要条件允许,哪里给补贴就去哪里拍”。短剧制作周期短、行业流动性高,这意味着短暂的优势可能随时被下一个成本更低的区域所取代。
场地方面,西安已有所行动。李博表示,西安自3月起对短剧行业密集调研,作为统筹人,6月起,他通过市场化运营的方式与场景方谈合作,满足剧组的拍摄需求,如西咸新区的景观带、文创小镇、绿廊等特殊场景,西安市里流量较少的景区、商场、古镇、废弃厂房等。
但补贴方面,据了解,西安市对短剧行业的扶持政策仍在制定中,当地的从业者和投资人对此等待已久。
在全国,金华、西安、郑州、北京、杭州的短剧承制企业最多。作为另一大热门承制地,郑州也在6月印发征求意见稿,提出拟打造微短剧创作之都,设立专项扶持资金。后来者纷纷发力,西安通过“爆款”名气建立起来的时间差优势,也将岌岌可危。因而,投资人易闵昊评价,短剧在西安的拍摄热可能是“昙花一现”。
“一部爆款剧可以带火承制公司和一座城。西安起初成本较低,产能蜂拥而至,随着成本和拥挤度提升,也会面临和横店一样的问题,可能郑州又是下个风口。这样的过程将在城市间循环往复。”梁丽丽说。
西安曾被业内抱以“短剧之都”“短剧好莱坞”的期望,目前看,除了城市间竞争,还要面对多重挑战。一方面,西安在上游剧本环节、下游投流环节的积累较为薄弱。以投流为例,国内主要的短剧投流方集中在杭州、北京、广州。西安已有公司自建投流业务,但仍未成气候。“2018年,这些城市就开始积累投流经验,西安则负责素材生产。”张帅解释道。另一方面,相比于传统文旅和影视的大盘,短剧行业对西安的带动力也仍是未知数。以场景为例,尽管西安有历史悠久的古城墙,周、秦、汉、唐等朝的场景,但考虑到庞大的游客体量,其开放成为短剧拍摄地的可能性极其微小。
不仅是西安,对全国的其他短剧承制城市而言,对标横店的影视生态,尤其是上亿投资的大型影视城、成熟的演员市场,也同样“可望而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