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父母不愿接回获救婴儿:卖婴所得为家庭年收入10倍
北京青年报记者在调查中发现,这些被解救婴儿的亲生父母并不愿将孩子接回,而链条另一头的收养户又强要挽留,孩子们有家不能回,民政部门又拒绝收留,目前只能留在买婴人家中。
拐婴案虽被破获,但案件的善后工作却像这些孩子一样,陷入了无法退回,也无法前行的“烂尾阶段”。案件参与者无不困惑:凉山山区自己家中、东部地区养父母家中、社会福利院,哪个“家”能让孩子合法又幸福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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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凉山:少一个孩子少一个负担
年收入2000元的现状,让一些家庭觉得孩子是个负担。
这些日子,徐州铁路公安处的民警们颇感困惑。“这就好像如果有人非法取得了一笔财产,我们把它查获了,但现在财产明明就在这人手中,却既无法退还给原物主,也不能由相关部门合法保存,只能继续留在这人手里。这尴不尴尬?”参与办案的民警们说。
8月20日,徐州铁路警方向媒体发布信息称,经过两个多月侦查,他们成功摧毁一个横跨苏、鲁、川、黔四省的拐卖婴儿犯罪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7名,10名被拐婴儿全部获救。
但随后问题来了:孩子都被解救了,但是没有一对父母前来认领。有参与破案的民警表示,这10名婴儿都是在凉山地区被亲人贩卖,他们的父母大多家境贫寒,年收入只有两三千元,“送出”一个孩子顶得上一家人10年的收入。如果孩子被送回去,他们就得退钱。孩子的父母不愿来徐州接孩子,甚至根本不露面。
徐州铁路警方在6月3日于火车站附近抓获两名嫌疑人,并解救下一名还未及送往买家的孩子。除此之外,警方随后分别于丰县、沛县解救下的儿童,至今都还在买主家寄养,没有孩子的父母与警方接触。
刑警支队的喻绍斌警宫前去凉山地区办案时,首先为这里的警力堪忧:在徐州,下辖各县基本上每个乡镇都会设一个派出所,负责该地区的治安和管理工作;而在当地山区,平均一个由4名民警组成的派出所,所辖地区竟然达到8个乡镇。“这里地界又大,就靠这么几个民警怎么管得过来?”他说。
根据犯罪嫌疑人胡某交代的情况,徐州铁路警方派出了一个10人的专案组,前往四川凉山地区,缉捕该犯罪团伙中的其余案犯。“为什么父母们不愿接回孩子”的问题一直没有人正面回答,不过在此行中,所见所闻让警员们的问号一点点解开。
为了缉拿嫌疑人,警员们分成三个小组,分头前往布拖县、普格县、宁南县。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山区驱车2000余公里,凉山地区的自然和人文风貌逐渐在警员们的面前展开。
在从州府西昌市向各县进发的路上,喻绍斌看到道旁充斥着的许多孩子———5岁的领着3岁的,3岁的领着1岁的,七八个、十多个,一群群地跑着、玩着。凉山山区常年有山洪泥石流,山脚下往往积着泥坑,那些三五岁的孩子们光着屁股泡在里面玩。汽车一过,溅起一片水花,孩子们被溅一身泥水,却哈哈笑着。没有一个大人看管。
“那个地方和我们城市生活有很大不同。他们不像城市的家庭模式,父母、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围着一个孩子转。在那里,孩子简直像牛羊一样被放养着,对于家庭来说,少一个孩子反而是少了个负担。”喻绍斌说。
所谓负担,是相较于这个地区令人堪忧的经济状况而言的。“(村民的屋舍)从外面看着是个房子,刷着白,进去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连桌子都没有。就有个砖头石块垒起来的土灶台,一口锅,两个吃饭的小盆。至于粮食,通常就有两小口袋的土豆,吃饭的筷子和碗都没有。”喻绍斌说。在高海拔地区,人们只能通过种植土豆和苦荞作为通常的粮食作物,条件好一些的地区能种玉米。一个家庭一年的收入在2000元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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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生父母:没有一家人肯露面
至今,10个被解救婴儿中9个婴儿的父母未与徐州铁路警方联系,唯一一个联系的家庭是舅舅出面,解释说婴儿父母在外打工不方便接手孩子。
村寨中所保留下来的部族式生活,让东部来的警员们印象深刻。
外来人和当地人搭不上话,想找什么人,问什么情况,只有通过村长。颇具威望的村长站在村头一喊话,刚刚避开外人四下退散的村民立刻聚集起来。
文化生活更是这个地区的奢侈品。电视、电脑、手机都没有,甚至连报纸也不存在。到了晚上,夫妇除了喝酒之外没有别的活动。
据了解,根据当地政策,符合条件的夫妇最多可以生3个孩子。而实际情况是,多数偏远山区的家庭远突破了这个上限。
这样的生活条件和家庭状况,让一些违法犯罪分子看准机会,钻了空子。本案主要犯罪嫌疑人胡某就是这样一个从山区走出,并且见识过东部发达地区的人,他很快将“西部山区新生儿过剩”和“东部家庭往往缺孩子”的两端联系了起来。
根据他的交代,自2012年3月以来,他先后十余次伙同他人从四川省凉山等地区,以两万至三万不等的价格在当地购买婴儿,再通过刘某和赵某,将婴儿以四万至五万的价钱贩卖至江苏丰县、沛县、山东微山县等地牟利。
在这个贩婴链条的上游,胡某在凉山地区发展了多条“下线”,帮助他搜集潜在卖家的线索。这些线索人常年打探着自己所在地区的消息,谁家刚生了孩子,就前去询问卖婴的意向。
就这样,很多山区的家庭就成了贩婴链条的起始端。他们出卖新生儿,在摆脱掉一个生活负担的同时所得的二三万元,相当于这个家庭10年的收入。
由于胡某没能交代10个被贩儿童所属家庭的地址,警员们只有通过当地政府和派出所找这些家庭了解情况,但没有一家人肯露面。至今,10个家庭中有9个未与徐州铁路警方联系———唯有的一个,是孩子的舅舅,他表示孩子的父母都在外打工,不方便接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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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父母:抱走孩子就像割肉
买家们最忌惮的,就是政府把孩子收回,交还到亲生父母手里。
2012年3月以来,在一个犯罪链条上,陆续有10个凉山孩子的命运悄然发生了转变。
来自宁南县的犯罪嫌疑人胡某多次往来于成都和徐州,在丰县和沛县与当地买家频繁建立联系。直到6月3日,事情在徐州站派出所的民警面前败露,就此,一个分工明确、从偏远山区拐卖婴儿贩到华东地区的团伙被一举揪了出来。犯罪嫌疑人刘某和赵某是华东地区的联系人,胡某的手机中还存有刘某于5月25日向其发送的一条短信,称“有人要一个男婴”。
根据犯罪嫌疑人的交代,徐州铁路警方前往丰县、沛县去解救这些被拐卖儿童。相比凉山地区,他们在这里遭遇到另一种阻碍。
买家们最忌惮的,就是政府把孩子收回,交还到亲生父母手里。因为这短短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已经把这些来自西部山区的婴儿当成了心肝宝贝。
当民警好容易找到了收养户的家时,要么遭到对方全家跪求,要么就被对方“躲猫猫”。沛县一位孙姓收养户得知民警前来,赶忙锁闭家门,抱着孩子跑到亲戚家中躲避。“有几个婴儿在同一个村子,我们都是分组同时上门,防止解救了一个惊动了全村,下一个不知该到哪里去找。”一位办案民警说道。
目前看来,这些家庭多虑了———亲生父母根本没有出现,自然不会将孩子接走。为了掌握犯罪人的犯罪事实,民警们不得不向村委会、当地派出所和有声望的人士寻求帮助,动员他们一同劝说这些家庭接受调查:警方只是来了解案件相关情况,孩子可暂时在收养户家里害养。
即便这样,终于露面的养父母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沛县张寨镇的妇女张传乔(化名)给民警们打开门,一脸轻松地说孩子让她姐姐抱走了。在民警们好一番劝说和讲解之后,张才打开院子里一间厢房的锁,从里面抱出熟睡的男婴。
丰县宋楼镇的孙长宗(化名)是一位37岁的离异男子,家中无儿的他,将这个去年端午节时买来的男婴视作自己的命根子。在与民警聊天时,孙长宗将怀抱中的婴儿抱的越来越紧,听到一位民警说“把孩子抱出来一下”(为拍照留作记录),孙长宗几乎要哭了出来。待民警说明意图后,孙的姐姐笑着打圆场说:“一听说要抱走孩子,把他给吓‘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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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被拐婴儿“暂住”困难
徐州市社会福利院表示只接收遗弃儿童,不接收公安机关解救的拐卖儿童。
如果被拐儿童暂时没能被父母领走,哪里可以接收他们?
过去,公安机关在认领未完成时,通常会责令买主继续抚养,并告知不得虐待、转卖。然而,有舆论认为:“买方市场的存在是拐卖犯罪屡打不绝的重要原因,这种安置方法不利于消除买方市场。”就此,2011年7月起,公安部作出要求:被拐儿童一经解救,全部送往民政部门的福利院安置,不得由买主继续抚养。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曾表示,这样做旨在让买主“人财两空”,表明对收买被拐儿童违法犯罪行为的零容忍,消除买方市场。
然而到操作层面,这种安置办法实行起来却并非一帆风顺。
据徐州铁路警方介绍,当专案组把6月3日解救出的那名男婴送往徐州市社会福利院时,得到的回答是:“孩子不是弃婴,也不是孤儿,无法接收”、“这孩子太小,我们接手以后怕有风险”。
于是,警方只得辗转运作,将这名男婴送到了210公里外的连云港市福利院。至于另9名被拐儿童,再无福利院肯接收,由于办案需要,只能暂时寄养在收养户家中。
北青报记者采访徐州市社会福利院时,相关负责人首先表示,不论儿童大小,“哪怕是刚出生的婴儿”福利院都应该接收。
但是在谈到此次打拐行动解救的儿童时,该负责人先是称“警方没有找来过”,后又表示福利院只接收遗弃儿童,不接收公安机关解救的拐卖儿童。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安系统人员则认为,福利院不接收被拐儿童的原因是费用问题。“孤儿被领养走时,福利院多少可以收取一笔费用。而这些被拐卖的儿童,其亲生父母随时有可能现身接回孩子,那么这段时间照顾孩子的支出,福利院就只能自己承担。”
研究民政部相关的条例,记者发现,孤儿和弃婴确实是民政部下属福利机构兜底保障的主要对象,但也有对其他情况的各种规定,只不过,政府提供的社会福利机构资源严重短缺,对孤儿、弃婴都不能做到尽保,何况这些“暂住”的被拐婴儿。
矛盾还不止这些。就算能安置在福利院,这个结果也未见得“妥善”。儿童福利院对孩子来说并不是最合适的成长环境。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也承认:将被拐儿童安置在福利院的时间不宜过长,家庭还是最有利于他们健康成长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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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是最好的家
“现在看起来,这些孩子在买婴者的家里,貌似过得更好。这是最大的尴尬。”
现在,9名被拐卖儿童仍然留在原地———那些有可能涉嫌犯罪的养父母家庭中。不过,9名孩子在那里都是家庭的宠儿。用民警们的话来说———从任人丢弃的板砖变成了怀中宝贝。这些西部婴孩普遍眼睛大、长,外貌与东部地区的人们有区别,但收养家庭的关爱,让那些区别丝毫没能影响他们融入环境。
沛县张寨镇的张传乔,在大热天里悉心地给男婴的头顶上撒了痱子粉。在她的身后,三箱“努卡一金装致睿”奶粉,据称是300多元一盒的进口羊奶粉。张传乔自豪地表示:孩子缺少母乳喂养,所以他们打算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条件。同村里没有任何一家给孩子买进口奶粉的。“我们这孩子吃得可多了,一吃一小碗。现在他长得比同村的其他孩子要快。”张传乔说。去年7月,她从人贩子手中花6万元买来该男婴。张的家庭在沛县算是不错的,她家的院子进门后右手边有两个车库,各种农机具一应俱全。
与她家类似,民警走访的多个收养家庭,都在用当地最好的进口羊奶粉喂养这批买来的孩子。“就生活境遇来讲,小孩子到这儿来是享福了。”一位全程参与办案过程的民警说。
环境也默许着买婴行为。丰县赵庄镇的李威(化名)夫妇已年过四十,他们的儿子17岁时病殇,痛苦的父母将儿子房间的布置原封不动保存至今。临近的乡党村民们,都同情地表示买婴“也是没办法”。
不管怎样,我国正在探寻一个妥善安置被拐卖儿童的方法,如果福利院的环境不够友好,则开放国内收养的大门。2011年,对于长期查找不到身源的被拐儿童,公安部开始同民政部协商修改有关规定,允许办理国内收养,并规定如果办理收养后,又找到这些儿童的亲生父母,可以解除收养关系,将其送还亲生父母。不过至今,相关规定还没有实行。
为了打击买方市场、以“人财两空”来惩戒买婴者,公安部在相关规定和政策里不再支持将被拐儿童放在收养户中害养。然而这未能消除现实中的困惑。
“最尴尬的,还不是这些孩子进退两难,只能留在收养户家里,”一位参与办案的民警说,“现在看起来,比起留在他们老家山区和在社会福利院的生活,这些孩子在买婴者的家里,貌似过得最好。这是最大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