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对话徐誉庭：我如何创作《不够善良的我们》？

从8.5攀升到9.0，又一部台剧冲进了观众的视线。

剧中对40+女性生活状态与婚姻状态的剖白让无数观众共情，那些藏在内心深处的窥探、比较，生活中细碎的情绪都被拾起来，那些人性中不美好的一面也被毫不留情地展现出来，这样复杂的情绪加上戏剧冲突的设定，《不够善良的我们》开播就备受好评。

播出三周，关于《不够善良的我们》已经有着各种各样的解读、分析文章出现，那这部剧背后的创作故事究竟如何呢？在前不久，娱理工作室拨通了《不够善良的我们》导演、编剧徐誉庭的电话，一起聊了聊关于这部高分台剧的创作过程。

观众那些在看剧时产生的纠结情绪从何而来？那些细腻的情感如何通过影像完全地展示出来？以及中国大陆观众都在说的“台剧已经是next level”的讨论，作为中国台湾的一线创作者，她又是如何看待？

40+的“人生议题”

《不够善良的我们》播出第2集时，在剧中客串不到2分钟的刘若英问出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你50岁就要退休啦？那你50~80的钱存够了吗？我告诉你哦，起码两千万（新台币）。”

台词一出，一众网友哗然，原来自己一直吵嚷着想要立刻退休，结果却发现自己根本连退休的资本都没有。这一幕，其实来自于徐誉庭的真实生活片段。

有一段时间，徐誉庭感觉工作很疲惫，有了想停下来的想法。她也和Rebecca一样，是一个「有品味且善待自己」的人，“我有很多借口可以让自己把钱花出去，譬如说这么辛苦工作要慰劳自己！我赚钱为什么不能享用它，反而要一直积存它？”曾经她忙着创作，根本没有收入，猛然发现，自己的账上只剩六十几万（新台币）。“这时，有一个姐姐告诉我，你不能退休，你还要再写一些剧本，而且你要存钱，并且提醒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从退休到死，你要花多少钱？’。”

“我在那个当下真的是被当头棒喝，整个震惊，我记住了这个感觉，所以我希望把这个感觉加注在角色上面，听到这个问题的刹那，很惊恐的Rebecca的心情是我比较想传递给观众的。”徐誉庭真的会在日常生活中去记录自己的感触，如果是在和别人聊天，她会专注倾听，把这个感觉记下来。

所以，她创作的方式更偏向于“回望”，写剧本的同时，也是一种自我反省，“人生的道路总是要走过了，才会看清。”于是，在她40岁的时候，她创作了30+女性的故事——《我可能不会爱你》和《荼蘼》，在自己50几岁的时候，写了关注40+女性生活的《不够善良的我们》。

三十几岁的阶段，很多人都在忙着冲刺，希望有一番作为，在人生的道路上也处在选择期，亦如在事业和感情上都想要往前走一步的程又青，到了40岁，可能很多选择都差不多已经确定了，又或者说，最终的选择和当时的期待有了一些差距，会有一点点失落。

“在40+的这个阶段，我们可能会对这些选择、以及选择的过程想要去分析和追究，自己失误了哪些，做得好的是哪些？没有一个选择是完美的。进而知道‘完美’是很可恶的，始终会把我们框住，快要窒息了。”

40+的那些年，徐誉庭开始渐渐放松了，也开始去接受“不完美、不够”的一切。

大家都在茫然的追求“完美的善良”，但到头来才发现，或许始终没有人知道善良的标准是什么？最高境界又在哪里？那些言不由衷的善良，真的是善良吗？委屈了自己，这个够善良吗？有了这些辩证的思考，徐誉庭也有了创作的初衷。

《不够善良的我们》的剧本初稿，4个月之内就完成了，但却用了8个月的时间去反复“论证”，前后大概1年，《不够善良的我们》的8集剧本才真正完成。

徐誉庭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检查每一场戏的目的。

“每一集，甚至每一场戏，都有一个想要传递给观众的目的，但是在创作过程中，可能会陷入其中，看不清楚。”从密集的创作过程中抽离出来之后，徐誉庭就会开始从客观的角度去看一次自己的剧本，用比较上帝的视角去开始不断检查。

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反问自己，“你这样子设计这场戏，真的有达到目的吗？”甚至在剪辑期间，她也会这样一遍一遍地反问自己，想要表达的情绪，真的传递给观众了吗？

所以，最近在看观众评论简庆芬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不管是骂还是分析，亦或者是对Rebecca的同情、愤怒等等，徐誉庭总是会心一笑，“其实这就是我想传递给观众的情绪，当我们是上帝视角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全面，我们看到了她们的不足，可是当我们身陷故事里面的时候，其实我们都是简庆芬，也都是Rebecca。”

有记忆的地方才更有故事

《不够善良的我们》原本是要找刘若英来做导演的，但当时，她已经在筹备自己的剧集作品《忘了我记得》，再加之演唱会巡演将近，无奈只能错过，徐誉庭和刘若英认识近20年，总是想要合作，但也总是讲“反正还有下一次。”

可能是都到了一定年纪，见识了太多的无常。徐誉庭这次态度果决，“我已经老到可能快没有下一次了。”于是电话那头的刘若英说，“好啦好啦。”虽然没能执导，但参与客串演出。

最终，徐誉庭自己扛下了导演的工作。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去选择在哪些地点拍摄。徐誉庭有一个习惯，在搭计程车的时候很喜欢望向窗外，有时会经过吵架的情侣，有时也能看到紧紧牵着手的银发夫妻，感觉满街都是故事场景。她有一个朋友，会习惯避开和前情人一起去过的餐厅。这些其实都是地点和记忆有着有趣连接的地方。

于是，在这次拍摄前，那些曾经在徐誉庭生活中非常有故事和感触的场景，她都任性地提出给了制片组。通常，制片组都会反馈说，“这里很难控制整个场域状态，很难拍摄。”但这些难拍摄的地方，往往是最有故事的。

“因为难拍，所以大家都便宜行事，就去找比较好拍的地方，最终效果就会差一些。”徐誉庭更希望观众看到在台北生活真正会去过的地点，比如大家看到“敦化北路”的时候，不只是认出这个地点，而是想到自己曾经在敦化北路发生的故事。“我觉得属于台北的美，不一定是光鲜亮丽的，反而是因为我们的记忆，我们和不同地点产生的故事和连接。”

简庆芬和Rebecca的家全部都是实景拍摄，并非像中国大陆拍摄都市剧，在棚内搭建出主角的家一样，“搭建的话确实方便，但也少了一点真实感。”徐誉庭在不断地找寻“真实感”，“它要真的是我们生活里有的场域，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是我曾经看过的一个房子之类的，是很接地气的。我们还是希望能够找到市井百姓真实的居住空间去做拍摄。”

美术组大概找了几十间房子给徐誉庭确认，但都被她一一否决了，“最后真的是宇宙帮了大忙，找到了虽然没有吻合到剧本当时需要的状态，但是很贴近角色的房子。”简庆芬的家，几乎是到了最后一刻才确定好的。

所以，简庆芬和Rebecca的两个人家楼下的街景，阳台外的景色，和邻居之间的空间关系全部都是真实的。房间之内，美术组给房间重新打了隔断，甚至按照角色的性格不同，喜好不同，给整个房子做了装修。剧组拍摄中，很大一笔预算都用在这上面了。

表演训练

当年，徐誉庭和林依晨都因为《我可能不会爱你》在事业上又上了一个台阶，所以这一次，她也还想继续和林依晨一起，向下一个阶段迈进。

“（中国）台湾有一些工作坊，请国外的表演老师来上很多专业的表演课程，每一次我看那些报名表名单里，都有林依晨的名字。”林依晨很努力，徐誉庭也想再和她一起，挑战一个观众想象不到的角色形象。

许玮甯就是徐誉庭心中的Rebecca，“在我渐渐老去、作品量恐怕有限的这个时间点，我很想赶紧跟她合作。”在剧中理平头，加了白发的贺军翔给了徐誉庭很多惊喜，“我很喜欢找到演员尚未被人发现的‘那个部分’， 跟他聊天后我发现他是个細膩的人，绝对不只是个花美男。”

即便他们都是成熟的演员了，但在开机之前，徐誉庭还是给他们安排了很多课程，从读本到表演训练。

“我读本的时候，是一对一的。我要专心地认识这个演员，除了认识角色之外，我还要认识他这个人，想要知道在拍摄的时候，我可以怎么样帮助他。”这个礼拜是林依晨，下个礼拜可能是许玮甯，剧组的演员都会被一一轮到。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关系表演训练，演员们要进入到各自的角色，去熟悉彼此的肢体动作，如果是家人，那通常会怎么摸对方的头？怎么牵手？怎么搭肩膀？“这些身体上的东西，我不希望大家在现场才开始熟悉。”肢体接触的训练，直接帮助演员找到了更自在的表演状态，也帮助了徐誉庭去更了解演员的肢体表演。

比如简庆芬在阳台抽烟，徐誉庭叫林依晨一定要蹲在阳台边上抽。舍弃道具组找来的精致拖鞋，换上了丑丑的塑胶拖鞋，甚至烟灰缸里有多少烟缔，都是徐誉庭一一确认过的，“我就会觉得依晨蹲在那边抽会比较好看。”

“但如果是许玮甯来演简庆芬，我大约会让她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晃着两条腿。这是玮甯的表演姿态，如果是蹲着抽，就不够有味道。”导演根据自己对演员姿态的熟悉，去帮助演员实现剧本上设想的内容，完成角色，才能一起给作品加分。

再比如何瑞之和简庆芬、儿子三个人一起在客厅刮彩票的那场戏，走戏的时候，他们三个正襟危坐在那边聊天，徐誉庭就会问，“你们谁在家这个样子？”于是她就帮原本在生老婆气的何瑞之找到属于他的位置和姿势，加上了百无聊赖地转遥控器的动作，突然听到老婆孩子的对话之后，才决定不生气，再顺势加入。对演员姿态的调整，也是观众可以看到剧中“生活气息”的原因之一。

Next level

“每一次写剧本我都是在学习。”徐誉庭说，她常常看很多日韩的戏剧，发现他们在结尾的地方埋下的钩子，能非常让人迫不及待地想再看下一集，“我也想埋下一个钩子，但这个钩子不是让观众想迫不及待地看下一集，而是会想要沉默一下，想深吸一口气，然后想再重新回味一下今天这一集演出的内容。”

比如第二集结尾的“好痛，好痛”，写剧本的时候，徐誉庭一再检查，要用什么方式才能不要废话，不要那么大白话，但让所有的观众都懂那种感觉。剧本阶段，每一集的ending，她都做了很用心的设计。

拍摄那场戏的时候，徐誉庭唯一给许玮甯的指令就是，“你以为你笑了，但你哭了。”到了剪辑阶段，徐誉庭也会一直用剧本跟后期的剪接师去陈述这种感受，去完成它。从剧本到成片，每一个环节都在为同一种感觉服务。

剧中很多蒙太奇手法的使用也被观众拍手称赞，Rebecca很想再开启那扇门，开启之后会有什么状态，然后结论连接到何瑞之的梦，“这也是在剧本阶段就设计好的，想要把这种怅然的感受，她在想、他在梦的感觉呈现出来。”

“这就是创作最快乐的地方，你在不断成长，不断地去实验什么东西能够打动观众，而不是为了抄袭和模仿。”拍摄《不够善良的我们》之前，徐誉庭拍摄过两部电影——《谁先爱上他的》及《我没有谈的那场恋爱》，“我常常很不喜欢别人去区分电影感和电视感，我总觉得把故事说到美才是最重要的。”

第五、六集更新，观众对简庆芬的评价开始有了一些转变，徐誉庭在用一部电视剧的长度来跟观众分享一件事——“爱到底是什么”，“到底爱一个人是成为他心里的那滴眼泪，还是陪在他身边？”

每一个人的价值观不同，每一个人对爱怎么产生的出发点的认知也不同，但终究都还是爱。“到底爱要怎么做才是最好的状态，是值得大家省思的。”

徐誉庭也常常看中国大陆的很多戏剧作品，最近最爱的一部戏剧是《漫长的季节》，她是一口气全部看完的喜欢，中国大陆的观众常常说，“台剧已经是next level了”，确实，相比较于中国大陆市场，佳作频出的台剧市场好似有着更优的创作模式，和上下游合作模式，有Netflix这样的国际平台加入，也有相关创作的补助政策扶持，创作者们也有着更多面向广阔市场的机会。

抛开这些外部市场政策不谈，在徐誉庭看来，台剧创作的生命力来自于创作的开放程度。“我们就是自由奔放地去完成各种想法，足够成熟就会呈现出来，比较没有那种三观一定要正确的压力。”

《不够善良的我们》播出进入后半程，每个人对于这个故事的感受都不一样，那些感受、讨论对于每一个观众来说，已经又是另一个属于自己的新的故事了，徐誉庭高兴地说，“我们都在创作的路上不断往前，真好！”

发布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