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与竞技场
撰文丨王璐瑶
编辑丨张钦
这是个很简单的故事,来自中国足球体系里最细微的一处。一个踢校园足球的女孩,在青春期遭到不公平的对待,得上重度抑郁,努力挣脱。几年后,她意识到伤害源头是她热爱的、全然信奉的、竞技体育的天然规则。
胜利高于一切的竞技体育,名次轻易地给人划一道线。对世界的认识还很单薄的青少年,生活被输赢、强弱分成两半。强者意识和胜利念头早早到来,弱和输是不能接受的,只要不是赢,少年的心就被刺痛一点,没人意识到总有人被划进弱者的行列,被欺侮。
对她造成伤害的人拿到世界冠军头衔、回到校园足球成为教练,她从未想过要让对方付出代价,失去响亮的名头或者稳定的工作。她清楚自己一个人无法反抗校园足球坚固体系的运转——教练绝对权威,强的球员拥有特权。不是复仇,也不是迟来的反抗。她只是讲出来,在考虑过一切后。
“不能一直困在过去。多一些人关注青少年球员的心理健康问题就好了。”
比赛开始前,莉亚戴着耳机做准备。她马上要和业余男队踢训练赛。操场边的临时更衣室没有窗帘,透过窗,能看到她扎紧高马尾、换钉鞋、涂防晒霜、带上护腿板。赛后她告诉我,耳机里放的是钢心乐队的《冠军》,比赛前她只听这首歌。歌里面唱着:“如果你已生于荒野,就假装自己像个冠军。最后的冠军。”
2021 年,她通过高水平运动员特招考入兰州大学。女子足球项目那年有 22 个人过了合格线,前几名的文化课成绩只需要达到二本线的 65%。她的专业成绩进了前几名,是意料之外的发挥。
考兰大的前两个月,她右脚的距腓前韧带断了。重建手术完全来不及,先保守治疗应对考试。兰大本来也不在志愿行列,大学教练去她们的高中球队招生,结果没人报名,高中带队教练觉得不好意思,于是问她要不要报名一下凑个人数。报上名时,她对兰州大学毫无概念,只知道教练说那是所“985”。
她的第一志愿本来是重庆科技学院。如果留在重庆,她会过上一种从五岁起就重复过着的生活——每周穿过嘉陵江面,住校、训练、踢比赛。科技学院的教练见过她高中时踢球的样子,很喜欢她。
讨教练喜欢的原因很充分。她足够有团队意识,足够好胜,足够有天分。
为团队牺牲没问题,从前锋的位置踢到后卫。关注度高的前场换到后场,很容易被当作一种退步。后防线需要她,教练觉得她适合,那就去踢后卫。
好胜心是会被队友感慨的那种。她们说,整支球队里,莉亚是最想赢的人。她喜欢对抗,和高自己一头的人比拼身体,从来不后退胆怯。每次对抗成功都是她小小的胜利。
至于天赋,遗憾的是没有完全兑现。换一种说法是,她曾经有给人很多想象的天赋。
五岁时就下了决心要踢球,个子小小,滚着足球在场上跑。被恒大足校选中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是个跑得那么快、技术那么好的小女孩,像鹿一样轻捷,抵达终点时身后还有长长一列人。各种专业足校、以足球为特色的重点校教练像争抢状元一样争取她。这女孩很有天赋,免学费,免训练费,未来送到西班牙。她只有 10 岁,是没离开过家的独生女儿,广州太远了,西班牙更不行。要做最稳妥的选择,五年级就签好鲁能巴蜀中学的升学合约,她入学那年,学校的公立本部真的出了个高考状元。
不是没想过走职业球员路。踢球的人只有两次真正做决定的机会,一次是要不要踢球,一次是要不要成为职业球员,后者的选择余地比前者小得多。但妈妈说一个好的学校、好的平台很重要。听妈妈的话继续读书,从六年级的暑假开始,每周穿过江面去学校训练。
鲁能巴蜀中学创办于 2007 年,老牌市重点巴蜀中学参与创办。在重庆校园女足,她们是毫无疑问的强队,对手只有二十九中。两所学校交替拿冠军,它们是重庆踢球女孩心中的殿堂。
学校很好,老师同学也好,留学背景的班主任会带学生去美国游学。到了今天,她经常想念他们。只是当她走进学校大门,除了班级,还要面对另一个集体,球队。球队里,校园的平等约束消失了,只剩下竞技体育的规则——强弱、输赢、教练的绝对权力。
队里有名气一早很大的明星学姐,对方和二十九中的另一个前锋,被称作“重庆女足双子星”。12 岁的莉亚能想到的、最困惑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踢得像学姐一样好?
五年级就破格签下升学合约,教练承认莉亚的天分。加入球队训练后,她原定的位置是明星学姐的接班人。
要和学姐更亲近,想和她踢得一样好。教练安排她和学姐住一个寝室,球队里的同龄人和同学们住在一起。莉亚的寝室,住着队长和两个主力前锋。这在队里是一份“殊荣”。
她崇拜学姐,见识过对方靠个人能力在球场上破门得分,她憧憬成为这样的球员。但好几次寝室夜谈,她的话对方没有接,砸在地上。几次冷场后,莉亚发觉自己和其他人的距离。她们都是高中生,她读初中,聊不起天很正常,她这样安慰自己。
想通过其他一些方式变得亲近,她遵守球队里的传统,训练后帮学姐按摩放松肌肉;去食堂给她们打饭,学姐的衣服袜子都由她来洗,无论冬夏寒暑;看到学姐杯子里没水了,哪怕她自己的杯子是满的也要“顺手”去接水。
一开始,她没觉得这有问题。队里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好像是必须要遵守的规则。甚至有一些甘之如饴,这是“帮助”球队,关系也确实变亲近了。
不舒服是从她发现所有要求都不能拒绝开始的。
替学姐按摩放松,结束已是凌晨,转天还要早起。她试着拒绝,但对方用不同的方式反复提要求,软的语气夹着威胁的口吻,她害怕了,又从床上爬下来。睡得太晚,第二天很难早起,不过到了食堂快开饭的时间,生物钟会叫醒她,她必须去给学姐打饭了。
即使所有要求都做到了,她还是没办法成为集体里的一员。队长会询问她踢球时的表现,有没有受伤。在寝室里,她默许了学姐们使唤“小跟班”的特权,和她一起默许的还有教练。
一种金字塔型的权力阶层在球队里面形成,年龄最小的莉亚成为地基。
准备活动时,莉亚会被无理由地排除在外,对方笑着说的,你干嘛要跟我们一起活动。值日整理,代替学姐的也是她。那时韩流盛行,她喜欢权志龙,被问什么人才会喜欢这种人。
她不是唯一被开玩笑的人。六人间的寝室,有一个从区县踢上来的女孩。“关系好”、“开玩笑”的后面藏着难堪,笑着问你怎么还没回家喂猪?笑着问你的麦子要铺在学校操场上吗?这个靠哥哥抚养长大的女孩,会被开关于兄妹的黄色玩笑。
莉亚发现她想说不的时刻越来越多。不想在自己小腿肌肉硬得像石头一样时替学姐按摩,不想在失眠后跑去食堂,不想洗更多的袜子、收更多的球,不想被莫名其妙地驱赶,不想在不舒服的玩笑出现时附上勉强的笑容。
她每天至少有一半时间都和“开玩笑”的人待在一起,她无法把这些“不”说出来。
玩笑是隐约的不舒服,过界的惩罚更直白。
一次艺术节,她们去巴蜀中学本部表演节目。莉亚踢丢了球,球滚了两米后,立刻被她捡回来,演出继续。节目结束时,学姐是代理队长,她命令其他队员拿走莉亚身上的钱、手机,要她自己走回鲁能巴蜀校区。
两个校区的步行距离是 5.4 公里,成年人大约要走一个半小时。莉亚 14 岁,她对这样的惩罚毫无应对的办法,队长代表教练的意志,她那时候是这样觉得的。
14 岁的女孩哭着往学校走,她明白自己被抛弃了,但是她应该被这样抛弃吗?有好心的小卖铺老板问她怎么了,她说不清楚,只是借了电话打给爸爸。电话通了,她的语序也是乱的。只能说自己走丢了,队长和球队不让她回学校。
但最后,她还是要回到学校、球队、寝室里去。和令她感到痛苦的人共处一室。
精神越来越焦虑。她开始咬手指,手指上的伤口深浅交加地叠着。血流了出来,凝固成血痂,融化在胃酸里,呕吐时又一起被吐出来。被疼痛短暂抚平的焦虑继续涌上来。另一个症状是厌食,体重掉了十几斤。上初中前,奶奶接送她去训练。念初二那一年,奶奶隔两天就来看她一次,看着她把买来的食物吃完再走。
她还记得有一次奶奶送来的是进口奇异果。一篮只有四颗,价格昂贵。奶奶看着她吃完离开。几个小时后,她被妈妈要求跪在地上,向寝室里的所有人磕头,发誓她没有偷拿室友的三百块钱。家人从来没有在物质上苛待过她,随身带着的一千多块零花钱既是她不可能偷钱的理由,也是室友说她拿了钱的证据。另一项证据是,初中早下课半小时,她有时间回寝室。
她哭着发誓不可能拿这笔钱,膝盖跪下去,寝室里僵住了,丢钱的人说算了。主力前锋和明星学姐站在门口气定神闲,她现在知道了这钱是谁拿的。当时,她只知道妈妈补了三百块给丢钱的人,眼泪流得更凶了。
草草了结。她在床上躺着,无声地掉眼泪。不能呆在寝室里,共处一室让她紧张,入睡更不可能。她摸索着翻出宿舍。没人问她去哪,寝室里的人不在乎她刚刚就在这里下跪。
她其实无处可去。只能走到没上锁的空教室里。她坐了一夜,教室里的黑暗比寝室更安全。
初三快结束,她几乎是用解脱的姿态告诉父母,她绝不在这里读书、也不跟队训练了。哪怕教练想留她在球队、承诺降分录取,哪怕这里是升学最有保障的高中之一。她换了宿舍和同班同学住在一起。说不在这所学校继续念书,是在操场上,那天爸爸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她一个耳光,认定她是青春期叛逆厌学。
身上纹身有三处。脚踝处是她的名字和球衣号码,上臂内侧是奶奶的生日和祖孙的简笔画合照,背脊上有一串摩斯电码,翻译出来是全家人的姓名。更衣室换衣服时现在的队友看到过,笑着说像虾线,是没有恶意的玩笑。
除了足球,就是家人。她把生命里最重要的,用这种方式记录在身体上,问到家庭,重复最多的两句话是“没有小孩会恨父母的”、“我要自己养内心的小孩”。
陷入抑郁后,她有一年没怎么上课。学籍挂靠在职高,也踢球,会找野球踢,对足球的爱没停下。新爱上的东西是酒精。从职高回家,放下书包就出去玩,她知道酗酒对运动员来说是自杀,但是她太需要飘忽放空的感觉了。
念职高的那一年,她变得很不好惹。和另一伙人打架,打到警察来了,警察控制住她。心理问题因为暴力倾向得到重视,她被学校强制要求看病、吃药,确诊了重度抑郁。自残和自杀的念头常常从不知名的角落飘出来、诱哄她。
医生私下跟她说,病情更接近双相情感障碍。这是重大精神疾病,会被上报到重性精神病管控系统,记录很难撤销。她太小了,这个记录不能跟她一辈子。
和心理医生对话时, 她才知道自己过去三年遭到的是“霸凌”,爸爸妈妈才知道青春期叛逆不是理由而是结果。她说过她在球队过得很痛苦、被使唤,父母安慰她说那是和你关系好的表现。妈妈常常说“出门要看天色,进门要看脸色”,她相信过这句话,进宿舍前要先看一看学姐的脸。
从职高离开时,妈妈替她收拾过一次行李。她的枕头上有颜色深浅不一的黄色泪渍,一圈洇着一圈,枕头已经洗不干净了。
妈妈开始参加团体性的心理辅导,时间比她更长。她用酒精逃避问题时,妈妈会主动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出去喝酒的话少喝一点吧。父母接受了她的逃避,她在父母的容忍里明白了一件事,说“不”是可以被接受的。
在此之前,她当了十几年的乖小孩。“你小时候多听话”这样的话父母现在也会说。那时父母和她吵架,爸爸打了她反而哭出来,她还要安慰爸爸。
她 21 岁,奶奶病危要抢救,爸爸给她打来电话问需不需要从重庆转院到宜宾。她正在踢野球,接到电话开始呕吐,是压力带来的反射性呕吐。爸爸拿不出决定,她让他别管了。联系了朋友快速送到本地医院的 ICU 。紧着交诊费,爸爸回家拿钱。她在医院门口等着,跑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一个人把奶奶从地下通道推到 ICU 病房外,报出奶奶的过往病史。医生把她误会成了奶奶的女儿。那个抢救的晚上,她一个人守在 ICU 病房外,不停地刷新医院网站,等奶奶的血液结果。
她知道是过往的经历塑造了她的性格。敏感又早熟,希望得到爱又恐惧爱。她试图向家庭求救,回音来得太晚了。修补和拯救是两件事。
现在她可以和父母讲我知道你们是爱我的,我也爱你们。爸爸跟她道过歉,承认自己教育方式有不当,后悔让她住校。看起来是温暖的和解。没讲的事是,小时候她有一只蓝色小狗当阿贝贝(安抚物),抱着它才能睡着,是她安全感最重要的来源。搬家时弄丢了它。妈妈说,丢了就丢了不太重要。上高中后,她给自己买了只巴塞罗那熊,取名叫周桂芬。她去全国各地打比赛,周桂芬都得陪着她。
她跟爸爸讲长大的心情,“我每次出去,你们都觉得我比赛跑了很多地方之类的。但我只觉得我一个人又走了好远好远。”
向莉亚现在的队友询问她们有没有经历过欺凌,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一旦有这种苗头,教练会立刻把两个人分开。
莉亚初中的球队,教练对优秀球员的偏爱几乎不加掩盖。禁止携带手机的学校,主力前锋偷偷带来的手机屏幕被踩碎了。教练通知全队,修屏幕的钱从公共队费里扣。训练效果不好,所有人站成一排被教练打过去的时刻,队长和主力前锋可以置身事外。
下令收走她手机、让她徒步走回学校的人那时候只有 16、17 岁,主力前锋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很难说她们有足够的自知,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教练对她们的放手,和对莉亚的不满,让她们拥有了一种特权。
莉亚不觉得学姐们当初就能意识到自己是在霸凌她,就算当面对峙对方也可能解释成玩笑。2017 年,她们中的一人接受过采访,说这里有她最舍不得的队友和教练、她的责任。
接受采访时,莉亚最先讨论的就是霸凌的边界。《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里写:校园欺凌是发生在学生之间,一方蓄意或者恶意通过肢体、语言及网络等手段实施欺压、侮辱,造成另一方人身伤害、财产损失或者精神损害的行为。
莉亚一个月会梦到两三次初中的场景,学校的梯子、食堂。她们固定的训练时间是傍晚,夕阳的颜色在梦里重现。阴影一直在这。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很安全。接受心理咨询后,她从职高回了高中,最重要的教练出现了。对方尊重她的逃避,为她寻找能走的道路。到了兰州,她有了能袒露伤口的朋友。这是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集体。她知道自己要摆脱过去。只是偶然刷到信息,曾经霸凌自己的学姐已经成了大学生级别的世界冠军,另一个人回到了校园足球体系,当了一线教练。
她最怨恨的不是这两个人,真心话。竞技体育的唯胜者论是一切的源头。
她不愿看被霸凌者复仇的影视剧,没打算让学姐们时隔多年“付出代价”。如果能见一面,她只是想平等地谈一谈过去的事,她不是金字塔最底端的小孩了,而是和她们一样的人。如果能讲得多一些,她知道她们都会回到校园足球的体系里去。如果有一点愧疚,做个公平一些、好一些的教练吧。
教练是在校园足球体系里有绝对权威的人。球员没有勇气挑战教练。手上捏着升学名额,这是教练最大的底牌。莉亚有时觉得球员像商品,教练计算价值后做出相应的对待。
但人不是商品,还没成熟的年龄,崩溃来得很容易。
袖手旁观或者偏爱袒护不是最坏的。另一个从重庆踢出来的女孩去了外地的大学。校队教练要她们陪人踢球,一路陪到饭桌上,跟她们说聪明人要抓住机会。她上大学前,从来没讨厌过训练。
莉亚也考虑过回到校园足球里去,她说她在这个行业累积够了一万小时。做不了教练,做运动康复相关的工作也很好。她自己骨折过尾椎骨和指骨、撕裂过半月板、断裂过距腓前韧带,做康复相关的工作,至少能减缓一些球员的外伤。
到了最后,我问她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愿不愿放弃足球,躲掉这些心理、生理上的伤。回答出乎意料,“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踢球,那我愿意承受这些”。
雨卷着落下。她在雨中奔跑、训练,西北该有这么大的雨吗?逐渐沉重的脚步里,她觉得她又回到重庆了,山城的暴雨砸在她身上,她迫切地想离开这。她已经在兰州了。
(文中人名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