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羁縻府州:唐太宗采取的汉胡相处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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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李白
在中国领土的最远端,常常可以看见石头或者碑上刻着“汉疆唐土”的字样,可见中国人对于这两个汉民族鼎盛时期建立王朝的辽阔疆土,有着深入血液和骨髓的辉煌记忆,确实,在汉、唐统治时期,中国极大的扩张了自身的版图,这其中又以唐代“武功之盛,亘古未有”,在全盛时期统治了东至鄂霍次克海,西逾葱岭(帕米尔高原)直至阿姆河,南至安南(越南),北至瀚海(贝加尔湖)的广阔土地,显得尤为耀眼。
马英九指着太平岛上写有“汉疆唐土”字样的柱子
其实唐代在建立之初也是憋屈的很,隋末乱世群雄并起,山头林立,虽然摆平了几个不服的,但依然有一些割据的军阀势力威胁着唐朝的统治,使唐的统治者无法像隋一样抽出军事力量在西北地区对抗日益强大的东突厥势力,突厥使者每次来到长安,态度都非常傲慢和跋扈,甚至胡作非为,唐朝君臣也不得不忍受,史载:
每遣使者至长安,颇多横恣。高祖以中原未定,每优容之。
即使唐高祖君臣用伺候大爷的态度小心对待突厥,突厥依然我行我素,连年侵扰中原,并且勾结残余的反唐势力,蠢蠢欲动,试图效仿鲜卑拓跋氏逐鹿中原,公元626年6月,在闻知唐朝发生政变(玄武门之变)后,颉利可汗起兵攻唐,8月,突厥大军直抵渭水,列阵于渭水北岸,威胁首都长安,唐太宗不得已与颉利可汗签订城下之盟,突厥见唐军防守严密,强攻恐两败俱伤,于是大掠而走。
不可一世的突厥骑兵,突厥民族能骑、善战、好斗,是当时真正的战斗民族
如此的奇耻大辱深深的刺痛了帝国君臣的心,公元630年,突厥遭“白灾”(暴雪)侵袭,又逢内乱,唐帝国本着趁他病要他命的思想打响了精心准备了多年攻灭东突厥之战,李靖等六总管发兵讨伐东突厥,唐军战前准备充足,战技高超,全军上下怀着复仇之心一举击灭东突厥,解决了西北方向上的心腹大患。此后,唐帝国通过连年攻伐,基本解决了除西南方向(吐蕃)之外的所有异族威胁,领土大大扩张,进入全盛时代,唐太宗得意而豪迈的说:
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尽为州县。
唐太宗末期到唐高宗初期的唐朝版图
杀降不祥
东突厥灭亡后,投降的部众有十多万,其他依附于东突厥,在靖边战争中投降、被俘的“杂胡”更是不计其数,怎么处理这些人,成了摆在唐朝君臣面前的一个大问题,朝臣在这个问题上分为两派,一派以中书侍郎颜师古,礼部侍郎李百药为代表,主张把这些胡人充实到河南、河北的府州去,“授以生业,教以耕种”,我们姑且可以称他们为鸽派:
宜悉徙之河南充、豫之间,分其种落,散居州县,教之耕织,可以化胡虏为农民,永空塞北之地。
这些习惯于袭扰中原掠人为奴的游牧战士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人主动打上门来
另外一派以名臣魏征为代表,持鹰派观点的,魏征可谓是唐代的川普,他反对非法移民,坚决主张把这些人遣送回原籍:
戎狄人面兽心,弱则请服,强则叛乱……宜纵之还故土,不可留之中国。
魏征还举了晋代把匈奴残余和诸胡安置在中原地区导致五胡乱华生灵涂炭的例子:
晋初诸胡与民杂居中国,后二十余年伊洛之间,遂为膻裘之域。
夏州都督窦静也反对把突厥俘虏安置在中原地区,他认为这严重的威胁了唐的国家安全:
置之中国,有捐无益,恐一旦生变,犯我王略。
值得指出的是,两种态度相比较之下,似乎魏征让他们重回自由,回归家园的办法更加仁慈和人性,实际上当时东突厥适遭暴雪天灾,牲畜大量冻死,男性则在战争中大量阵亡,因此突厥俘虏中老弱和妇孺占了一半还多,这时候如果强迫他们返回塞北,无异于借助大自然之手判了大多数人的死刑。
晋代的羯族曾在战败后被迫返回故地,途中因饥饿互相攻杀抢掠,甚至互食,多数都死在路上
因此,唐太宗当堂驳斥了魏征的意见,他说:
夷狄亦人耳,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则骨肉不免为仇敌。
李世民的鲜卑血统主要来自于母系,他对于处理少数民族俘虏问题的考虑,则反映出一个汉族帝王基于儒家和道家思想的政治考虑,一方面他基于道家思想,认为鸽派“化胡虏为农民”的同化政策“乖违物性”,就是说强迫游牧民族去种地是不尊重自然规律的,另外一方面他基于儒家思想,认为“杀降不祥”,更是坚决不同意采用魏征迫使俘虏死亡行军返回塞北的变相种族灭绝政策。
有唐一代,统治者的自信、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在中国历史上是罕有的
羁縻怀远
因此,唐太宗采取了一种全新的怀柔政策,他把这些俘虏全部分散安置在突厥故地靠近中原核心统治区的地区,任命俘虏中的首领、酋长为唐朝官吏,按照其民族的风俗和原始习惯法,实施区域自治,这就是所谓的“羁縻府州”:
东自幽州,西至灵州,分突利故所统之地,置顺、佑、化、长四州都督府;又分领利之地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众。
其酋首至皆拜为将军、中郎将等官,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因而入居长安者数千家。
唐代壁画中的胡人形象
“羁縻府州”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他既不同于一般的中原州县,也不同于外藩,羁縻府州采取唐代律法和本民族习惯法相结合、或者直接采取本民族习惯法和习俗来治理,理论上也不承担中原汉族人民的各种赋税(有一些羁縻府州象征性的纳税,最多不超过中原的一半),其统治者既是其本民族的首领和酋长,也是唐朝的行政官员,其人民既是部落民,又是唐朝的属民,他们在羁縻府州内依然按照他们的风俗习惯生活,只需要每年定期缴纳象征性的贡赋,即可得到中央政府“薄来厚往”的恩赐。在设置突厥的羁縻府州之后,唐朝随后为被征服的如奚、契丹、室韦、吐谷浑、铁勒、靺鞨、党项、薛延陀、西南及南方的诸蛮族等, 也分别设置了众多的羁糜府州。
名画《步辇图》中,接见吐蕃使者禄东赞的唐太宗
早熟之患
不难发现,这其中的好几股势力日后都成为了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甚至反客为主定鼎中原的,比如契丹(辽)、靺鞨(女真)、党项(西夏)、室韦(蒙古)。他们在唐代还羽翼未丰,正在唐的羁縻府州中做顺民。
日后建立辽国,威胁北宋的契丹人,是唐的臣民
唐太宗建立羁縻府州制度的意图,在他封被俘的突厥可汗突利为顺州都督时的一番意味深长的告诫中,表露的比较明白:
尔祖启民挺身奔隋,隋立以为大可汗,奄有北荒,尔父始毕反为隋患。天道不容,故使尔今日乱亡如此。我所以不立尔为可汗者,惩启民前事故也今命尔为都督尔宜善守中国法,勿相侵掠,非徒欲中国久安,亦使尔宗族永全也。
太宗说你的爷爷在突厥内战中被打的只剩几百人,穷途末路投奔隋朝,隋朝立他为可汗又帮他复国,使他拥有塞北,结果你爸爸始毕可汗反而袭扰隋朝,祸害中国,真是天理不容,所以你们才遭天谴被干成现在这个惨样,我今天之所以只封你做中国的官而不封你作突厥可汗,就是怕你重蹈覆辙,你们一定要严守大唐的律法,不要像以前那样互相攻击劫掠不休,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的长治久安,更是为了保护你们突厥人不要因为背信弃义惹恼了中国而被灭族啊。
遍布新疆、蒙古地区的草原石人,其实是突厥人为善战的英雄人物留下的纪念雕像
这段话说的非常巧妙,既有雷霆手段,又有菩萨心肠,中心思想有两条,一是你们老实点,安安生生过日子,咱们啥事没有。二是如果你们不肯安安生生过日子,被灭族什么的是分分钟的事,我可保不了你们。
公元7世纪是人类文明的青春期,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战争,也像青春期少年之间的争斗般残酷而无情,战争中举国举族被灭、为奴,被强迫同化、传教的比比皆是,无数文明和民族都被彻底消灭,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作为一个中央集权帝国的皇帝,李世民能对国家、民族、文明之间的关系有如此的认识,并发明出这么一套有利于改善民族关系和国家统一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早于苏俄1600多年,实在是难能可贵,充分体现了李世民本人的政治智慧和汉民族文明的早熟性。
身着重甲,手持长槊,腰挂横刀、弓箭的唐军精锐武士,强大的武力是唐太宗制度自信的来源
在李世民信心满满的为李唐子孙留下这一套自己非常满意的民族问题解决方案时,一定没有想到1000多年后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德国学者在对人类历史进行研究后给出的结论:
游牧民族的全部历史乃是和邻居进行不断的战争及内部的封建混战的历史。这些战争是由于封建贵族力图扩大自己的土地占有权,夺取新土地的欲望所引起的。(《资本论》第3卷41页)
李世民在考虑民族问题时,出发点多是基于“信义”,这是一个典型的儒家道德的概念,他的子孙也多沿袭他的思路,唐中宗就表示:“中国当以信义结夷狄”,唐帝国发动对少数民族的战争绝大多数是责备其“背信”,这是对人类社会发展阶段不了解的表现。当时大多数游牧民族都处在野蛮的奴隶制时期,为了土地、子女、财物彼此征伐不休,并骚扰劫掠农耕民族本来就是天性和常态,以当时的眼光看也无可厚非。但唐朝帝王偏要违背社会发展规律,试图用中央集权帝国的道德哲学约束他们,这简直比强迫他们种地,“化胡虏为农民”还要“乖违物性”。另外一方面,唐太宗只注重“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就是注重少数民族的特殊性,而忽视了消灭游牧民族的军事封建性和天然侵略性,仅仅以“信义”和强大的武力约束,这在国家安定统一,国家机器的强大的时候当然行得通,当国家衰败内乱时就会出现问题。此外,羁縻府州使用与中原地区不同的律法,造成唐帝国“一国多法”的局面,严重影响司法公正。
游牧生活的不稳定性导致了其天然具有侵略性,这无可厚非
因此这一套制度到了天宝年间,弊病就逐渐显现出来,这与唐玄宗本人的喜好有关,初唐时,涌现出许多少数民族的文才、武将,唐帝国对他们不加歧视,一视同仁,他们也为唐帝国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到了玄宗时期,更多的少数民族官员进入唐帝国的朝廷服务,这其中有忠心耿耿,南征北战维护国家统一的忠臣如高仙芝、李光弼、哥舒翰等,也有野心勃勃不怀好意的如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投机分子。
唐代粟特人陶俑,安禄山的形象应该与此相似
野狐之嗥
安禄山是杂胡(可能是中亚的粟特人)和突厥的混血,从小混迹突厥和唐朝边境之间,“通六蕃语”,就是会讲多种少数民族语言,他故作痴傻,实际上非常精通汉人那一套投机钻营的把戏,因此得到虚荣的唐玄宗重用,最后竟身兼三个藩镇节度使,手握重兵。藩镇本来是唐朝设置来防御外患的军区,兼有监控和管束羁縻府州,防止羁縻府州的少数民族首领作乱的职能,现在让安禄山这样一个“通六蕃语”的野心家管理三个藩镇,正好给了他拉拢少数民族首领,培植自己势力的机会,安禄山拉拢少数民族的套路,从他拉拢名将哥舒翰的事可以看出一二来。
唐代的胡人武将俑,从明显的高加索人种特征来看,这应该是粟特人或者波斯人
哥舒翰是突厥名门世家出身,家族累世为官,战功赫赫,唐诗生动描写了他的英勇形象:“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胡马,不敢过临洮”,他担任四镇节度使,握有重兵,安禄山用民族感情开路拉拢他,厚颜无耻的说:“我父胡,母突厥;公父突厥,母胡。族类本同,安得不亲爱”,就是说我爹是胡人,我娘是突厥人,你爹是突厥人,你娘是胡人,咱俩是一路人啊,能不搞好关系吗?不料哥舒翰却说:“野狐向窟嗥,不祥,以其忘本也。敢不尽心焉?”这句话从字面意思理解没有什么问题,意思是说我不会忘记自己的出身,会与您尽心相交,其实是饱受汉文化浸染,对唐朝衷心耿耿的哥舒翰故意羞辱目不识丁野心勃勃的安禄山,用谐音“野狐”指安禄山是没有出身的“野胡”,也暗指安禄山有野心。安禄山听出来后勃然大怒,动手要打哥舒翰,被太监高力士所阻止。
唐军本来也是一支多民族构成的军队,这为安禄山的野心提供了机会
大唐之哀
安禄山拉拢少数民族领袖和官员的伎俩可见一斑,而授予他节度三镇兵马,兼管羁縻府州的巨大权力,更是方便了他拉拢人心、密谋反叛的野心,他的野心和羁縻府州风俗未改的游牧民族的侵略性一拍即合,当他起兵谋反时,他辖下的各个羁縻府州也一起起兵作乱,史书记载:
(公元755年)十一月,甲子,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二十万,反于范阳。
安史之乱是一场规模浩大,牵扯国家、民族众多、灾难深重的战乱,在这场战乱中,李世民建立并引以为豪的羁縻府州,一部分如奚、契丹、室韦等跟随安禄山反叛,一部分拥兵自立互相攻伐,不时趁火打劫,侵扰唐朝边境,如同罗、党项,“规模与烈度越来越大,党项甚至一度入侵唐朝核心统治区宝鸡,威胁长安(党项等吞噬边鄙,将逼京畿)。安史之乱平定后,一部分反叛的羁縻府州因为居住民族在战乱中被消灭而不复存在,一部分叛服无常的羁縻府州乘唐朝衰微,形成了半割据的状态,其中就有日后成为北宋心腹大患的党项一族,他们盘踞夏州为中心的五州之地,最终成为了中原王朝的巨大威胁。
安史之乱中仓皇逃走的唐朝贵族官吏
可悲又可笑的是唐玄宗仓皇而逃到马嵬驿时,还执迷不悟的对儿子唐肃宗说:“西戎北狄,吾常厚之,今国步艰难, 必得其用, 汝其勉之”,后果然借回纥兵平乱,好在回纥还处于原始的游牧状态,志在抢劫女子财富,克服长安后纵兵大掠三天,满载女子财富而走。可几百年后的明代,吴三桂也引来了明王朝的“羁縻府州”大军(后金原系明王朝羁縻的建州卫)入关“平乱”,结局可要惨的多了,不禁让人想起了杜牧的《阿房宫赋》里那句让人唏嘘的话: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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