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三十年了,我依旧被“蛇头”当成偷渡客(组图)
三十多年前离开台湾赴美读书时,年少无知的蒋晓云,对未来充满好奇与憧憬,头也没回地把父母抛下,兴奋地奔向前程。 千山万水,岁月悠悠。 她成了美国第一代移民、两个孩子的母亲。
孩子若说“这个不想讲”,识相的父母就要知趣避开
虽然我印象中有过快乐童年, 可是记忆模糊, 没有具体事件可供回味。
老哥上大学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依稀记得曾和父母去成功岭恳亲(恳谈,多用于亲友、宗亲会面),以及老哥当年穿着军装的“英姿”。不过一切都是太久以前, 已经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确有其事。
朋友感慨身为外省第二代,父母是匆促出亡孑然离乡的难民,我辈有许多人一生都不知道祖父母的长相。日久他乡是故乡,我们既然晋身未来家族的“元祖”,有机会就应该带儿女到处走走多留下些“记录”以传后世。
不比在地生根的朋友,即便没有祖产,也有家族可以依傍,我们异乡人后代在孩子还小的时候穷忙,等到缓过气来,孩子也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不再恋家。
儿子们搬出去以后,难得有空回家探亲,做父母的只好“移樽就教”,算是“洋恳亲”。
我从二十五岁结婚起就家庭、事业,蜡烛两头烧,好不容易等到空巢,才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孩子们还开我玩笑,说是知道老妈过得充实,儿子们虽然欣慰,可是希望有时候也想着他们一些。退休以后,我天天读书、写作、旅游,好不自在,可是心血来潮,也会安排家庭活动,保持亲子联系,例行“恳亲”就是证明。
月前大威哥报告近况,说是在上诉法庭实习愉快。我随即便做出热心状,说要去参观他工作的地方。威爸说:“上班的地方有什么好看?”还举出岳父大人生前金句强化立场,“你爸爸不是说他生平最讨厌三个地方——法院、医院、殡仪馆?”
可在我看来,父母造访孩子工作实习的单位是精神奖励,如果小孩在礼仪公司实习,那也得去支持,不能忌讳。
大威哥现在刚刚离巢,还在乎父母观感,想着原生家庭一二,以后自己成了家,就算当选联邦大法官,在亲属关系往下算的美国,只轮得到他妻小披红挂彩,哪有我们做父母的什么事?趁着现在还你情我愿,就该“有花堪折直需折”。
我们到达洛杉矶的时候,法院正好下班。法庭建筑物是古迹,漂亮得像博物馆。可能是幼承庭训,我看到法院就绕道,在洛城住了多年,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法院守卫给足小朋友面子,问:“是你的父母?”然后让二老免检皮包过关。
“咦?你很罩呀?”我奉承儿子,儿子不领情,说礼遇是看在他老板份上,他指着墙壁上的照片,一群穿黑袍的要人中一个老头,“他在这里最大。”
“起码警卫认识你。”当妈的我嘴上抹蜜,继续巴结,“对访客来说,没有比守门更大的官了。你一个实习生,人家还卖面子给你爸妈看,那就是很罩了!你在这里到底做些什么呢?”
“主要是你们自己长得好,不像恐怖份子。”大威哥也爱开玩笑,“我老板每天带文件回去看,数据多到用推车推,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就会打电话叫实习生下楼,帮他把文件从车厢搬到推车里推进来,所以警卫知道我替大老板做事。”
“超市那种推车?像流浪汉那样?”我想象中他西装笔挺地推着一台超市购物车,“替老先生推购物车这种工作要百里挑一?学校还说你这是为校争光?我知道现在工作难找,没想到这么难找!”
“哈哈,有时候还轮得到替他买咖啡。”儿子笑说,“你可别小看,会到这里来上诉的没有小事,我现在分到的就是一个十九岁死刑犯的案子。实习生在这里也读书写报告,跟在学校一样。不过实习生上面有书记官,写的摘要还要让书记看过才能送到老板面前。你口中推购物车的老先生跟我说过一次谢谢,同事就都来恭喜,叫我请客。”
看过法官花纳税人大钱装置的类007电影中升降式防弹玻璃设备后,算是参观完毕,三人赶到已经订好位的餐馆用餐,继续谈笑恳亲。
边吃边聊,提起儿时中文班的同学杰里米林现在已是鼎鼎大名的“豪小子”(林书豪)。儿子说他亲眼见证了打篮球会长高,因为杰里米小时候比他矮,现在却比他高了快十厘米。还说自己早知道自己就不该被老妈打击到放弃梦想。
大威哥上中学时迷上表演,宣称高中毕业以后就要去好莱坞勇闯星途。我当时的反应是:“很好!从今以后,我们家吃饭前你就摆碗筷,吃饭后就收桌子。”
他问为什么。
我说:“所有好莱坞的大明星都当过餐厅服务生。因为一部电影里只有一个男主角,却有许多的龙套。在好莱坞闯荡,成功的少,失败的多。人的运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得替雨天打算,中文叫‘未雨绸缪’。让你在家先练习擦桌子也算帮将来做准备。”
如今,他离好莱坞这么近,计划公余从临时演员开始发展演艺事业,如果被发掘成名,那他就不做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要去当明星了。他专精浇凉水的老妈也鞭长莫及,没法放冷箭伤害他的大志了。
我告诉他,网络时代的确什么都有可能,这次绝不打击。我在台湾的时候看过一个“凭什么姐”,无才无貌,以做无本买卖厚颜向人索取财物出名,观众不明其理,只能愤愤:“凭什么!”儿子听出弦外之音,佯怒道:“又来了!想看我凭什么吗?”他秀出手机上一张照片,“杰积陈、杰特李都老了,好莱坞需要下一个东方面孔打仔。看看这肌肉,我每天锻炼的呀! ”
看看照片,是他班上春假去新奥尔良当义工,替飓风受灾户清理家园,一旁同学随意拍下的生活照。我就笑:“好莱坞要找黄种史瓦辛格吗?你这张照片是角度问题吧?你就是个瘦高个儿,哪有那么壮?还有其他的证据吗?”
大威哥说:“现在就这一张,等我认真要进军好莱坞,会去拍一组专业的,不能让你看扁了!”
“洋恳亲”自有一套“规矩”,问起冷暖爱憎,凡答“这个不想讲”的都算地雷区,识相父母总要知趣避开,说说笑笑欢喜收场。
开车十个小时往返参加一顿恳亲餐会,被儿子展现肌肉照示威兼算老帐。二老兴冲冲而至,兴冲冲而返。也算“孝子”一族。
旅途中,我遇见一个 “人蛇”
和女友们聚餐。谈到美国“人蛇”问题严重,单纽约一地,“证件不全”的福建移民就有四十万之众。
“人蛇”一说起源于香港,形容内地偷渡者躲在渔船底舱入港,身体蜷曲若蛇,后来就用来泛指非法移民。经营这一旁门生意的黑道大哥或大姐就叫“蛇头”,做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据说走私人蛇的利润惊人,所以即使明知被抓了后果严重,杀头的生意也有人前仆后继。
随着中国门户大开,三十年来偷渡形成了一个规模巨大的跨国商业链,而且看准了美国对青少年犯罪的宽容,人蛇的年纪越来越小,许多都是十四到十七岁的小孩,落网小人蛇的故事千奇百怪,他们的亲身经历常常让调查案情的移民局官员以为在听天方夜谭。
座中有人质疑:“世界信息发达,欧美非法移民死于非命的新闻时有报道,这些人在家乡难道没有听说过?而且中国已经富了,沿海的侨乡更富,小人蛇现在多是独生子女,他们的父母为什么要把家中宝贝们送上险途?”
后来才知,侨乡素来崇拜冒险家,村人更可能存有侥幸心理。在家没亲眼看见惨死在路上的冤魂,或者异国监狱里哭泣的囚犯,却随处看见衣锦还乡四处炫富的同乡,难免起了“见贤思齐”的心。
村子里“出国”蔚为风气,青少年往往小学毕业就不升学了,坐等机会偷渡。小人蛇文化普遍不高,对外面世界的认知有限,即使问他们为什么家里要花上这么一大笔钱寻求毫无把握的偷渡之路来美国?也都说不出什么道理,多半是大家都来,自己也就来了。
在座一位老同学,当年在台湾放弃联考第一志愿的录取名额,到美国先上了两年英文才转入正牌大学,在一旁大发感慨:“我们当年来美国,除了听说迪士尼乐园很好玩之外,也不知道美国究竟是个什么样!也没有想得太远、太多,还不是看人家来就来了? ”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感觉兔死狐悲,同情小人蛇飘零异乡;有的感觉这些人的父母昧于常识,让子女涉险,更让美国白人至上的政客抓到小辫子。
我忽然想起一件多年前的趣事。
“人蛇”,泛指非法移民。
十年前的寒假,我们一家四口去意大利自助游。
到了佛罗伦萨,城里玩遍,开始外围城镇一日游,当天造访了比萨斜塔,回程已近黄昏。大家都累了,而且既是短程,也不能讲究火车是几等座,虽然看来有点挤,来了就上,争取早点回旅馆休息。一家人上车只能分坐,我带着大小威哥,威爸和陌生人在另外一头。
车行数站,威爸挤过来说他巧遇了一个当地的中国乘客,可以带我们去“中国城”,他认为得到一个“加景点”顺道游是个好机会,应该把握。
于是,我们一行人就这样,跟着萍水相逢、连姓名都没有交换的陌生女子下车又上车。
带路的女子四十来岁,穿着朴素,红夹克黑裤子平底鞋,像一个靠劳力生活的人。她沉默
地领着我们跳上开往米兰方向的头等列车,五个人坐进了同一车厢。
我翻背包把“欧游pass”拿出来等待检查,带路大姐打破沉默说:“只坐一下,不会查票。”她看起来门槛很精,我问她将要造访的中国城具体在何处?她却对地理问题一概不答,且面容严肃。
小孩不耐烦了,问什么时候到旅馆?听说加了一个行程,自然不高兴,两兄弟用英语抱怨起来。
带路大姐看着当时还小的大、小威哥俩人打打闹闹,忽然露出笑容,说:“你们做父母的应该牺牲自己,像他们这样大,留下来最好,以后就像温州人一样,可以自己做老板。”
她指着15岁的大威哥说:“他现在就可以进工厂,他们这个年纪学意大利文很快,一点问题都没有。”指着10岁的小威哥说:“他可以去上学,还来得及,你们做父母的要为孩子,吃苦一点。”
我们都笑了起来,解释道:“不不不,我们是从加州过来观光的……”
大姐说她是福建长乐来的,可是这里的长乐人不多,做老板的都是浙江温州人。她忽然话锋一转,问我们是不是东北人,然后说别看东北人长得高大,却不如福建人能吃苦。她的工作间里来了几个东北人都吃不了苦要回去了。
中文听力有限的大威哥用英语打岔问:她跟你说些什么?为什么要你把我们留下来?什么是 “温州人”?什么是“老板”?
我告诉大儿子:“温州人”是从中国温州到意大利的移民,很多温州人在这里经营制衣厂。她说如果我把你留在意大利,以后你也可以在这里开一间“血汗工厂”。
“荒谬!”大威哥一边骂,一边迅速翻译给完全不知所云的弟弟,让他也好明白车厢中大人的阴谋。小威哥一听气炸了,居然有人当面劝说父母把他遗弃在意大利,当场抓狂大喊:“她谁呀? I hate her!”
大姐忽然脸色一变,也喊了起来:“这班车不对!”只有头等座位的是长途快车,正急驰而过她的目的地小站。
我揶揄威爸:“喂,如果这是米兰直达车,我们今晚只好睡车上了,就劳驾你打电话请酒店把我们的行李送过来吧?”威爸至此也意识到他找的带路人不但不认识意大利语,可能连英文字母也不认得,坐火车不但逃票还碰运气,到站不停了才知道上错车。
更吓人的是,这位女性情绪也不大稳定,态度忽冷忽热,不能有效沟通。还好我们几个不是真“人蛇”,否则遇到这么个不靠谱的“蛇头”,小命都有危险。
大姐神色慌张,招呼也未打就起身开门向外走,口中像跟我们办交代,却更像自我安慰似的喃喃自语:“没事,下一站很大,一定会停的,走一下就到了,很近的。没事!”始终没有回答我们“下一站是哪里”的重要问题。
她的仓皇影响了大家,我们也像没头苍蝇似的随她走到车厢门边去等待。大威哥评估道:“这个女人看起来有问题。我们不该再相信她!”小威哥担心地问:“等下这站也不停, 我们要像表演特技那样跳火车吗?”
幸好车在下一个大站如愿停了,众人慌忙随着大姐下去。看见站名Prato,此前还真没听说过。
出站后带路大姐一路行军似的步行甚疾,而且舍弃大路,穿街走巷。我们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她又不再回答任何问题,只好拉着疑问不绝的孩子:“到底要去哪里?”“怎么这么远?”努力跟上她的脚步。
可是这个不在行程之内,又下错了站的异国城镇却意外的美丽幽静;向晚时分古意盎然的灰色窄巷有石板路高高低低,两旁错落有致的小酒馆忽然亮起一盏灯,金黄色的光打在书法精美的小小招牌上,让人错觉走在电影场景中,如果旁边擦肩而过《罗马假日》里的赫本和派克都不会让人太吃惊。比起前几天所在的乱哄哄的罗马,更像旅人想象中的意大利。我们流连风景,脚下也慢了。
人就这样跟丢了。
小威哥说:“丢了好!她是个坏人!”大威哥说:“这是哪里?我们怎么回旅馆?”我说:“叫个出租车回火车站,重头来过。”
“咦?前面有间中国餐馆!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先吃顿中国菜再说吧!”威爸可能是想为自己轻率地跟着陌生人乱跑赎罪,就把大家拉进了餐馆。
餐馆很气派,晚餐高峰已过,客人不多,虽然在遍地美食的意大利,卖的中国菜还真不及格。只有一道“桂花糖年糕”,用泡发了的干年糕切片拌炒白糖,上面浇了点桂花酱,看起来像寒酸的“留学生食谱”,却很受儿子捧场,吃完还再加点一盘。
我请餐馆的人帮忙叫车去火车站,说是要一会工夫,“好奇宝宝”威爸就抓紧时间出去踅大街,一会儿回来兴奋地说:“其实我们就在中国城旁边,转个弯都是中国商店,很多人,很热闹!我们刚才应该再坚持多走一条街就到了。”母子三人没他那个兴致,等到车来了,奔火车站前先绕一圈,表示到此一游足矣。
那三分钟“坐车看花”的意大利“中国城”之旅却留给我深刻的印象。灯光昏黄的一条街,已经过了本地商店的打烊时间,明显是华人开的铺子却留着一扇门,摆出桌子和电话提供同胞和家乡通讯的服务。路上人真不少,形色匆匆,都像是为我们带了一段路,却被跟丢了的大姐。
路边的法拉利跑车突然启动,像闷雷爆炸,怪兽低吼,领着时髦小妞,坦然接受着路人欣羡目光的是个姿态高调的华人年轻驾驶。
他是不是十五岁时被父母带来滞留此地,后来学会本地话,就赢得了似锦“钱”程,成了今日血汗工厂老板的当年小人蛇呢?
本文选自新经典文化?半间工作室《家在海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