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男子黑在悉尼唐人街中餐厅!“越老就越想回国”,自诉过往辛酸史(图)
一、
“我今年四十九岁,免贵姓张。”
我们搬走了洗碗台旁边的两个木板凳,在后厨靠墙的一角坐下。这是整个悉尼Chinatown里唯一一家同意我们采访后厨的店,只有三十分钟,老板不悦的眼风悄悄飘了进来,转瞬即逝。
简单的介绍过后反而显得有点拘束,年过半百还熏在烟火气里的人脸上有着纵横的油纹,笑起来更加明显。也许是气氛太压抑了,他磨磨蹭蹭的憋了半天,终于问——“我可以抽根烟吗?“
躲在白色的烟雾后,他的神情也变得不清楚。看不清目光,好像躲在雾气后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唐人街饭店的后厨师傅,而是一条极深的隧道,这条隧道隔绝时间,通向了尽头那个漫漫黄沙覆盖的地方。
尼日尔。与尼日利亚同为西非内陆国家之一,就在隔壁。终年炎热少雨,在维基百科里是世界上最不发达国家,没有之一。
张师傅,重庆人,现在悉尼唐人街一家中餐馆做大师傅。零八年前在泰国工作,零八年后才去的尼日尔。戴眼镜的中介说,是去一个中国工地做饭,“男人辛苦点儿也没啥子“,尤其是一个这样年岁的中国男人。下面一个儿子,还谈了一个女朋友叫冯冯。他是全家的顶梁柱。
人活着,两个字,就是奔波。
二、
“这是到尼日尔之前的想法咯。到了那鬼地方,才看到人活的,不只有奔波。”他叹了口气。
二零一七年,这个国家的GDP仍然是上海一座城市的六十分之一,但这里,有着产量居世界第四的铀矿。而时间拨回零八年,尼日尔的一个坑洼遍布工地上,工人们戴着厚厚的安全帽晒得出油,眼底只有苍白,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而今日不同的是,矿上来了一个重庆师傅,做的一手好辣子,正是张师傅。
“我去的时候,也没谁说个话,天天就是做饭做饭,那地方除了沙子啥子看不到。后来小赵来了,有个人陪到,也好不少。”说起这位小赵,张师傅忽然皱了眉,嘴唇紧抿,似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张师傅口中的小赵,是河南平顶山人。零九年来到尼日尔的中国工地烧菜,成为除了张师傅外第二个中国烧菜师傅。之前在国内跑长途,因为疲劳驾驶在京港澳高速不慎翻了车,幸运捡了一条命,但货物全部烧毁。由于实在赔不起,拉黑了雇主联系方式,逃到尼日尔做烧菜师傅。
张师傅说,小赵最大的心愿是攒够赔给雇主的货款后,早日能回国和家人团聚。而另一最大心愿,是能送刚念二年级的儿子涛涛上学。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星点火光与旁边爆炒花蛤的铁锅一起发出窸窣的声音。
三、
在尼日尔,流民们每天都在想着下一顿吃什么,明天要怎么活下去。缺水、饥饿、所有上世纪已经可以用医学手段解决的传染病,仍然是每天太阳升起后崭新的威胁。
而不再为吃饭发愁的人,比如张师傅,需要直面的是荒芜。沙漠的荒芜、手机信号的荒芜,和精神的荒芜。在荒芜的中央,朋友就更难得。
漫长两年时间,张师傅教会了这个河南来的小赵怎么做重庆小面,而张师傅也学到了烩面和胡辣汤。也许还有什么其他的中原小吃,可他说起来,只有胡辣汤一件事反反复复的提及。
“我有一次跟他赌几号下雨,他(指赵师傅)输咯。你晓得嘛,人在沙漠里憋到没什么事干,手机信号都没得,无聊是肯定的。所以第二周的早饭都是他做。其实都差不多,就我们两个人,不是他做就是我做。好嘛,这个娃子搞我,连做了一周的胡辣汤,工人都是北方人,他们倒不觉得有啥子不妥,我是韩死了。从此看到胡辣汤就脑壳痛。”
讲到开心,他笑着拍大腿,眼睛亮晶晶的。而工人们的生活,除了生计,当然还有女人。
“那时候嘛,想过和他(赵师傅)坐车去五十多公里的镇上嫖一哈,但到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女的,胸都露到!胸口和小腿都是泥,味道大得很,吓得我们一哈就转头回切了。但想了想,也不能白来啊,五十多公里,最后在镇上的集市一人买了一件花绸衬衫就回切了。“
尼日尔的新富阶层相当喜欢花绸衬衫,小赵很讨厌这种,后来时间长了,还是入乡随俗了。
“但我听说好像工地里还是有两个山东娃儿真的去嫖咯,唉,真不知道说啥子好。”
张师傅说话敞亮,讲起工地上的事拍掌大笑,烟都燃到滤嘴。但转头看了看在我们旁边给鱼片焯水的瘦高师傅,却忽然顿住,最终还是说起了那个让他离开了尼日尔的工头——瓦尔基达尔。
四、
据张师傅描述,瓦尔基达尔也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或许是因为自小营养不良,骨节非常突出。
“他是什么豪萨族的,经常因为小事就用他们豪萨语骂人,鼻孔长在天上。可家里穷到不行,还有四个妹妹,嗨,人啊……”
尼日尔常年无雨,做饭用水分别是张师傅和赵师傅每周两次轮流去十公里外的水站取水。张师傅是星期四,赵师傅是星期日。但瓦尔基达尔三四次故意用赵师傅打的吃饭用水洗澡,迫使赵师傅第二天再去打。
赵师傅性格闷,不肯说,只是默默装不知道。
但有一次终于轮到张师傅,张师傅脾气暴,直接跳起来用蹩脚英语逼问。瓦尔基达尔一开始故作不屑,结果越说越紧张,辩驳时整个骨架微微颤抖,最终伸手推了张师傅一把。
张师傅虽不高,但身材宽厚,只是一个踉跄。于是反推了瓦尔基达尔,瘦弱的瓦尔基达尔摔倒在地,一群工人涌过来看热闹。 瓦尔基达尔怒目圆睁着爬起来,用豪萨语大骂,但也没再敢动手。一周后,张师傅收到了张被辞退的通知书。
“我辞退倒是没得所谓,本来就没怎么想干咯。只是该走的头天晚上,小赵喝多了还哭了一通。”
张师傅翘着脚,也许是光源少了,人也显得苍老,声音像裹了灰尘,有沙哑的颗粒感。
“介绍我来的眼镜儿(中介)说回国休息一段愿意回来的话,可以重新介绍工作。签证有熟人,去大使馆办的话需要五十美元,找熟人只需要交四十五就可以。”
“去过两次大使馆。每次去都感觉大使馆的风扇看起来要掉的样子,每次都担心它掉下来削到脑壳。”张师傅一边笑着一边说。
但张师傅并没有再回到尼日利亚,而是在熟人的介绍下,“黑”在了悉尼。
提到在重庆的老房子要拆迁了。“拆迁好啊,拆迁政府肯定要补一套的,正好可以拿来给娃娃娶冯冯用,冯冯是个好女娃,不敢再耽误人家下去咯。“
在尼日尔时微信还未普及,两人只有手机号。张师傅来悉尼后,数次打电话都未通,最终放弃。两人就此断了联系。
瓦尔基达尔不详。
五、
张师傅目前和另外两位师傅一起合租在Market city 附近的一个公寓,房间里有两张上下床,三个住人,剩下一个床位放衣服杂物。
“悉尼自然好啊,大城市哪有不好。”
“再干两年不干咯,从年轻就一直开始满世界跑,也累嘛。婆娘也怨我,我之前的计划是五十五岁退休,回去带孙孙。现在想五十二岁。越老越想家嘛。”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话里水汽越来越多。“希望小赵过得好吧,他也是个实心眼的人。当年跑肯定是不对哈,但人被逼到那个份上咯,三十万,啷个能一哈掏出来?这个世上没得绝对的孬种。唉,希望他钱攒够咯。”
最后的最后,这个朴实的汉子说了一句让人猝不及防、不像是他会说的话。他说:
“黄粱一梦——“
老板咳嗽了几声后,我们站起身,关了录音设备。
于是张师傅重新融入了后厨滚烫辛香的烟里,关了帘子,我们就再也看不到,普通的像盘子里的一枚花蛤,像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背负了一个世纪的秘密艰难行走。午夜想起,都如同幻象。世界周而复始,时间淘汰回忆,没什么是永远,像尼日尔的太阳照常升起,像他口中的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