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惠vs冲突:中美关系的一体两面(组图)
中美贸易谈判已经进行了一年有余,十数轮的高级别洽谈、两次“习特会”,依旧未能终止“硝烟”。即使第一阶段贸易协议于近期签署,也不能排除两国再起纠纷的可能。 需要认知到的是,中美贸易战只是中美冲突愈发激烈的一个维度,中美关系结构持续发生转型,近年来尤其凸显,无论是贸易战、两国金融科技情报纠纷、国际舆论对垒,还是美国政府对中国内政事务的干涉及指摘,这一系列表征性事件,都将在可预见的未来数年、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内持续爆发,而未来数月也将新闻不断。 因此,我们有必要对盘综错节的中美关系,予以较为完整的框架性评述。《多维新闻》将以8篇文章陈述我们对中美关系结构性转变的核心判断,此为第四篇。
自从中美两国政府12月13日对贸易谈判第一阶段协议进行高调宣讲之后,无论是在2019圣诞节又或是2020年1月25日的中国新年之前正式签署,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不管是中美政府官宣之前的最后一刻,又或是官宣之后的现在,对于两国究竟能否顺利签署?签署了又会怎样?外界一直都有普遍的疑问。毕竟两国撕毁协议的戏码在2019年5月也曾上演,特朗普对他国出尔反尔的案例也早就屡见不鲜。
关于第一阶段协议的两个问题
对于“两国能否顺利签署”这个问题,外界是不需要过虑的。这次中美都有必须尽快签署第一阶段协议的必要,这是基于两国根本的政治面考量所决定,早在2019年7月“上海会谈”之后,这种就一定抵定,此后数月便一直在为协议细节及文本的具体措辞腾挪政治空间,总有阻碍,也已经通过当下这种“分阶段、逐步处理”的方式获得了解决的方式,只待两国在未来数月乃至数年内循径而进。之所以要在此时官宣,是因为两国都迫切需要赶在重要节日假期之前,为各自市场注入一剂定心丸,哪怕只有暂时的安慰效果,而赶在12月15日关税进一步加征的原计划之前官宣,效果颇佳。
这也就意味着,“签署了又会怎样”的问题才是重点。
没错,两国的贸易谈判还会耗时“数月乃至数年”,在这段时间内,两国会将第一阶段协议以外的谈判内容继续拆分成几部分,每隔数月便推出一份“第X阶段协议”。这一方面是因为两国当下的分歧过多,若笼统解决则需耗费太长时间,而两国的政治及市场心态并没有那么多耐心,也没有那么坚强。另一方面也同样是因为两国当下分歧过多,将所有领域的谈判一并提出会遭遇太多国内压力,尤其是美国这边。
今年前11个月,中国货物贸易进出口总值28.5万亿元人民币,比去年同期增长2.4%,其中中美贸易总值为3.4万亿元,下降11.1%。(Reuters)
不过除了这两个因素之外,将协议拉长对中国而言还有另一个好处:借着不断的谈判与美方保持接触,并以不卑不亢的姿态、适当且适时的让利、以及对白宫有利的包装,巩固中美关系之间“互惠互利”的元素,管控“矛盾冲突”的元素,从而在当下中美双边关系异常动荡的时期里,维系两国关系之稳定——对北京而言,这才应是此次中美第一阶段协议,乃至整个中美谈判的主要目标。
相生相克:中美关系的两面性
在【中美之问】系列此前的文章中,我们提出“不要总为中美贴标签”的倡议,以及“中美可以逾越修昔底德陷阱之三个理由”的观点,之所以我们不认同外界以“修昔底德陷阱”这种概念理解中美关系,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这层“互惠互利”的共生关系。
中美关系的本质是相生相克的,既有“互惠互利”,亦有“矛盾冲突”,所以才会“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与历史上以往任何“大国关系”都不同,所有历史上的前例都没有今天中美这般紧密的经贸、社会、科技交织。
德国古典哲学大师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曾提出“辩证法”,认为自然、历史、精神的万物皆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和发展之中的,唯有以这种思路才能辩证地认识世界。而中国更是古来便有“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的“阴阳”之说。无论是黑格尔还是道家哲理,对于理解中美关系都有极大的参考意义。中美之间本就是既有“相对性”,又有“互补性”。这两个因素对中美关系的影响,都不能被轻视。
2019年秋季因美国体育界人士支持香港社会运动而引起的“NBA风波”,一方面凸显了两国对“国家主权”和“言论自由”的认知,另一方面也昭示着两国各领域交织的实情。(Getty)
在“矛盾冲突”和“互惠互利”之间,中美既有矛盾,又想避免矛盾;既得到利益,也有所受损;两国社会的各个群体,都直接或间接地从中美关系中获益,同时又都直接或间接地从两国关系中受损;这种相生相克的结合体关系,才是中美关系最核心的本质。若是“矛盾冲突”的因素高于“相互利益”,那么两国的纷争、摩擦和敌意就会增加,反之亦然。
中美关系的几个阶段
1940年代国共内战末期,中美“相互利益”的因素在于白宫希望维护美国在中国乃至在亚洲的经贸政治利益,中共也希望为即将建立的新政权营造更为友善的国际氛围,并争取美国市场、资金及技术。在此背景下,白宫与中共通过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等人密切接触,试图构建外交关系。然而,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矛盾最终凌驾于中美互惠利益之上,且美国彼时的焦点也并不在亚太地区,以至于中共政权最终只得选择“一边倒”,中美关系该状态并一直持续到1970年代。
若是“矛盾冲突”的因素高于“相互利益”,那么两国的纷争、摩擦和敌意就会增加,反之亦然。
然而放眼1978年到2000年,中美之间既在战略上有已存在数年的抗衡苏联的战略共通点,又随着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的决议,令两国在经贸领域有了广而深的契合空间。这一阶段的两国“矛盾冲突”仅存于意识形态及制度差异,是相对次要的,乃至纵然因“六四事件”而一度被放大,却又在“重要的是经济”的克林顿(Bill Clinton)时代重新回到“互惠互利”为大的基本面。
到了2000到2008年间,中美在制度和意识形态领域的“矛盾冲突”因素依旧存在,经贸合作方面的“互惠互利”因素也有所加强,但“共同敌人苏联”的消失,乃至中国国力的增强,都令两国关系之间平添了一定战略猜忌。这种情况当时的征兆是:中国希望“和而不同”,在保持制度差异的同时,继续发展经贸关系,并可为此而“韬光养晦”。美国则开始出现对华政策的不同声音,共和党2000年政纲提出“中国是美国的战略竞争对手,而非战略合作伙伴”,对华态度转为遏制与接触并行,民主党则主张继续与中国接触,虽然也关注中国人权民主问题,但同时认为中美关系恶化会损害美国国家安全利益。整体而言,这段时期的“互惠互利”因素还是压过了“矛盾冲突”的。
美国克林顿政府1993年曾将对华最惠国待遇与人权问题绑定,但是在商界等力量的游说下,1994年就决定分别处理。(Getty)
2008年以后,中美关系的天秤进一步倒向“矛盾冲突”一方。美国越来愈多的人认为,自己从中美关系中所获益处,要少于他们所承担的害处。这当中有一些是人们对美国国内经济问题的错误归咎,认为美国自身经济结构问题的源头在于“中国人抢了美国人的工作”,认为美国企业既往在华营利方式,有损美国保持技术优势等等。无论如何解释,当时的情况便是“矛盾冲突”开始压过“互惠互利”,其在现实中的征兆包括:美国重返亚太,加大对华遏制,共和党对华态度全面鹰化,民主党对华态度也步入内部分歧。
而在最近几年,中美综合国力差距进一步缩小,中国发展阶段决定其愈发走向世界,握有越来愈多的规则制定权,中国企业在各产业逐渐形成优势地位,乃至在部分产业形成绝对领先地位,美国方面的经济分配问题依旧,面对全球化时进程时的社会治理短板,也造就了一系列民粹盛起的情况,其结果便是中美“矛盾冲突”因素明显盖过“互惠互利”。特朗普2017年上台,并于2018年发起对华贸易战便是标志性节点,两国自此进入新阶段,摩擦愈发频繁,愈发激烈,乃至“中美难逃一战”的说法变得不再那么危言耸听。
这是中美的基本盘。“矛盾冲突”与“互惠互利”这两个因素从来都一直存在于中美关系里,只是不断变换主次,并且里外共振地共同发挥着作用,产生出多层联系性关系的中美大格局。
在此逻辑下,再看回此次中美贸易谈判,便可以发现此第一阶段协议实则是“互惠互利”因素得以被彰显的案例。在此第一阶段协议中,北京仅需付出购买商品和落实原本就有需推行的改革,便可达成维稳中美关系的重要任务;而美国需要做的,除了修订被白宫滥用的“301条款”,不再出尔反尔,也就仅需要同意逐步撤回已加征关税,却能够为美国农夫赢来大笔订单,为特朗普争取到一大外交成绩。
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成果。若两国能够继续以这种寻求共识的方式谈判,乃至逐步将这种理性交涉方式拓展到其他更难解决的分歧,那么“互惠互利”的一面终会重新盖过“矛盾冲突”,尽管这将是一个艰难,乃至可能耗时十数年、数十年的漫长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