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埃及到缅甸 军人干政问题何解(组图)
2月1日,缅甸国务资政昂山素季(Aung San Suu Kyi)与总统温敏(Win Myint)遭军方扣押,其余全国民主联盟(简称“民盟”)高层领导人亦在受拘行列。军方随后接管政权,正式宣布为期1年的紧急状态,并表示将在此后重新大选。缅甸民间亦由此爆发10年来最大规模示威,大批公务员皆参与其中,致使军方于2月15日起切断国内互联网服务,并于街头部署装甲车。
2021年2月16日,在缅甸仰光举行的军事政变抗议中,示威者演示在军事政府统治下,蒙着双眼丧生的人民。(AP)
这番变局看似突兀,实则早是风声满城。2020年11月8日,缅甸举行议会大选,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一路过关斩将,获取议会两院498席中的396席,军方支持的联邦巩固与发展党(简称“巩发党”)则明显落居下风。见此发展,军方开始了舆论攻势,指控民盟“选举舞弊”,言辞间更夹杂“明令暗示”,例如2021年1月26日的军方发言:若选举委员会未能达到军方调查要求,军方将“采取行动”,其中不排除发动政变。
而伴随缅甸联邦选举委员会对“舞弊”的持续否认,仰光等大城开始出现支持军方的相关示威,政权的平稳过渡渐成泡影;2月1日,军方终究诉诸行动,以枪杆子瓦解了大选结果。如今民盟领导人大多获释,昂山素季与温敏于2月3日遭起诉,军方亦在满街罢工与示威喧嚣中,组建了国家领导委员会。但面对外界的漫天质疑,其亦再三保证:必在选后交权执政党。
示威者在2021年2月16日对缅甸仰光的军事政变进行抗议时,展示被拘留的缅甸领导人昂山素季的图像。(AP)
此次事件看似围绕“选举争议”而生,实则暗藏军方的角色焦虑。自20世纪反抗英国殖民起,军方便是缅甸的近代史要角,其先于1958年至1960年成立看守政府,又在1962年、1988年发动政变,掌握了国家政经社脉动60余年。如今三度出击,用意便是迫使民盟“自敛锋芒”,毕竟2010年实施政治转型后,民盟已于2015年、2020年两次大选中攻城略地,逐步蚕食了军方的统治根基。
而此次政变虽展现缅军强悍,却也暴露其权力隐忧:1962年、1988年两次政变时,军方皆未公布下次大选时程,今次其不仅承诺将于1年后重新大选,更罕见以《缅甸进出口法》、《缅甸灾害管理法》起诉昂山素季、以后者起诉温敏,并在2月16日下午完成首次开庭,意在力证己身“师出有名”,底气显然不如过往。政变后的全国示威,亦体现民盟的广泛支持度,军方纵于此时夺权成功,要将出笼民盟锁回权力禁区,着实不易。
反政变抗议者聚集在缅甸仰光全国民主联盟党总部附近。(AP)
“不合时宜”但存在
综观各国,缅甸的军人干政并非特例。
从反殖运动到冷战,曾有无数军人掌握一国权柄,无论是非洲大陆、拉美诸国、希腊或韩国,军方作为政治要角,皆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血笔。究其崛起缘由,多为新生国家甫脱殖民母国与旧帝国体系,社会整合未半,便随即迎来文人与政党政治结构,结果羸弱的政府不仅无力调和各方矛盾,反让社会整体深陷党争与冲突;加上国家步入工业化进程后,不仅化育中产阶级,亦加剧了阶级不平等,底层的怒火遂与中产的参政欲交织焚烧。
最终,后殖民时代的独立新国几乎共步类似困境:在底层与上层高度脱节的现实下,政治权威日渐衰朽,制度与宪法几成空文,虚化的政治空间渐由军方势力填补,干政与政变遂成难以避免的终局。然当军方亦无法调理国家的政经矛盾时,日趋保守的立场将让国家深陷示威轮回,其中埃及便为典型案例。
2011年解放廣場,埃及民眾要求強人領袖穆巴拉克立即下台。(Getty Images)
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开始后,埃及中阶军官纳吉布(Muhammad Naguib)、纳赛尔(Gamal Abdel Nasser)不甘大地主与亲英殖民遗老掌控国政,遂秘密成立自由军官组织(Free Officers Movement),伙同军方于1952年发动政变,推翻法鲁克王朝。纳赛尔更自1956年修订新宪起,担任埃及总统长达14年,直到1970年逝世。
在此期间,埃及三度土改、施行义务教育、力推国有化政策,中小资本家与国企工人比重跃升,社会整体相对活络,城市化与现代化更是稳步进行。军方亦借民心加持趁势坐大,不仅深入国家政经部门,亦开始打压其余可能竞争势力,从共产党到穆斯林兄弟会(简称“穆兄会”),皆受遏抑。然此时埃及发展繁荣,社会矛盾未显,军方尚能稳坐权力颠峰。
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受审。(AP)
纳赛尔逝世后,将领出身的萨达特(Anwar Sadat)、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先后接下总统权柄,带领国家走上私有化与市场化改革之路。然而埃及经历数十年的人口高速增长,其粮食自给率始终未能等速跟上,国家的劳动密集型制造业亦未成熟,故而高人口数不仅未能有效化入劳力市场,反成国家发展负担。此外,私有化加剧了埃及的贫富差距,致使中产阶级不断脆化失血,底层贫困人口数亦直线上升。
在此境况下,社会矛盾丛生,群众不满俨然重回1952年军人政变前夕。穆兄会虽已被查禁,却在底层的怒火中暗自茁壮,成为军方劲敌。2010年阿拉伯之春后,埃及以民选方式将穆兄会出身的穆尔西(Mohamed Morsi)送上总统宝座,成功打破军方执政惯例,却也诱发埃及近代史上第二次军事政变:2013年,军方逮捕穆尔西,陆军将领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于2014年正式执掌权柄,担任埃及总统至今。
但军方再临亦无改埃及治理弊病,故塞西执政年间,埃及依旧持续示威,军警则屡以武力镇压回应。眼下穆兄会遭压制,政坛唯军方独大,社会由此陷入示威循环。
穆巴拉克因其管治期間的相對政治穩定,至今在埃及仍有不少支持者。(Reuters)
军人如何退居幕后
而同为军人干政,埃及可谓是光谱的极端,其余国家至今已少有军方长年执政之例,而是大抵分为几种类型:
一是军方高度外于政府体制,并屡在各方势力陷入矛盾时发动政变,形成军文交替的干政现象,苏丹、泰国、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上台前的土耳其皆为此例;二是军方与文人政府结盟,并保有在政治、经济与社会领域的影响力,其效忠度高于政变可能,例如伊朗;三是伴随历史递进,逐步走入体制,并由自治组织成为国家部门,韩国、土耳其皆属此例。
而如今的缅甸,乃是位处埃及过渡至第一类干政型的尴尬中。缅军过往长年宰制国家的政社经部门,并曾两度政变夺权,放眼缅甸内部,除地方少数民族武装外,几无势力可堪匹敌;然而1990年代后,民盟的崛起打破了军方的独大,正如穆斯林兄弟会曾威胁埃及军方般。而导致缅甸朝向第一干政型变迁的关键,在于民盟与穆兄会的条件差异。
发生在2016年7月15日的“7.15未遂政变”让埃尔多安当局与居伦运动彻底成为死敌,前者在国内开动所有宣传机器全力塑造后者“全民公敌”的形象。(Getty Images)
首先,民盟因政治改革、反军政府立场,受到国际普遍支持,更有西方盛赞的“民主女神”昂山素季加持,故其外援多于沾染宗教极端色彩的穆兄会;此外,穆兄会虽于底层茁壮,却始终受偏向世俗主义的埃及知识分子质疑,故其支持群众仍有限制,不如民盟在缅甸民间受欢迎。
外援与支持群众,决定了政治势力面对军方时,得以动员的资本与底气。眼下民盟虽遭压制,却也令军方陷入某种骑虎难下的窘境。对后者而言,其唯一可靠资本,便是打击少数民族地方武装的军功。虽说经历4次“21世纪彬龙会议暨联邦和平大会”后,其与少数民族武装的交火烈度不如过往,但地方武装问题一日不解,缅甸便注定要在军政分离、中央地方分裂的破碎中挣扎,军方便也有了专断空间。
2021年2月15日,示威群众在缅甸仰光举行的军事政变集会上作出反应。(Reuters)
但民盟崛起仍是必须面对的现实,军方眼下有几条路可供选择:一是拖延大选举行期限;二是进行政党与选制改革,打破民盟一党独大的局面;三是直接解散民盟。然而一与三皆将引来国际谴责与民意挑战,成本过高,唯有二可堪试用,但民意会否如军方预期般四散,有待时间验证,且尽管缅甸成为多党制,亦无阻反军政府方的结盟可能。
归根结柢,如今的缅军势力仍在,但已产生与文人的结盟需要,不论对象是否为民盟。何以在军文博弈、国家治理间求取平衡,将影响缅甸的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