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执掌阿富汗后 一个记者的中场战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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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ran的个人脸书账号有近1.5万名关注者。塔利班掌权后,他的账号受到监视,不再更新任何动态,哪怕是来香港以后。
飞机终于冲破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云层时,Imran在飞机靠椅上长舒了一口气。仅仅两个小时前,机场工作人员拒绝放行手持电子签证的他。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试着给他辞职之前的领导、故乡赫拉特市的一位塔利班官员打电话。他想好了,再三保证自己出境只是为了学习、学成后会回到阿富汗来建设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绝无其他目的。
谢天谢地。在阿富汗独立日、公休假期的这一天,这位在塔利班政府中比较开明的领导接起了电话,最终通知机场将Imran放行。此时距离飞机起飞,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持续太久。
此行没有直行航班,Imran需要从阿富汗先飞往迪拜,当晚再经泰国,然后才能到达目的地香港——他要去香港大学,完成新闻学院研究生课程。尽管精神十分疲惫,他依旧无法入睡。他用手机拍下飞机即将降落时窗外的陌生大陆、拍下陌生的机场和自己疲惫的脸,心里充满了对未知的、不确定性的忧愁。
在这之前Imran从没到过香港,准确地说,他从未想过此生会到香港,这甚至是他26岁的人生里,第一次离开阿富汗。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17天!”
Imran出生在阿富汗的中产家庭,家中兄弟姐妹7个,几乎都有不错的工作。2018年,先后完成了新闻学和金融学两个本科学位后,Imran进入赫拉特市的国家媒体工作。他既是播音员又是记者,同时积极寻找着领域内更好的工作机会,一直准备继续深造。
“我算得上是个上进的人,但基本上是跟大多数人一样,大家都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一份好的工作、然后再晋升…那时候生活还是希望的”, Imran说。
2021年,他第二次申请到印度印度政府为阿富汗公民提供的1000个奖学金名额之一。他踌躇满志,因为他的一些同学已经开始了印度的留学生活。Imran订好了去喀布尔的机票,从那里他将飞往印度,开始求学生活。
在一切仿佛只需要按部就班进行之际,8月11日,塔利班占领赫拉特市,机场所有的航班取消。三天后的15日,塔利班进入喀布尔,阿富汗前总统加尼同意辞职,阿富汗沦陷。
塔利班掌权后,印度官方全方位切断与阿富汗的联系,自然也包括Imran计划已久的留学交流。甚至那些当时从印度暂时回阿富汗度假的学生,一直到今天都没能再回到印度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17天!”, Imran说,从塔利班占领阿富汗第一个省份,到最后占领整个国家,不过短短的17天。
“国家”已经不是那个“国家”
塔利班执掌阿富汗后,Imran工作的国家媒体自然转为为塔利班政府工作。国家媒体依旧是国家媒体,但“国家”已经不是那个“国家”。
过去四十多年,阿富汗深陷战争囹圄,近几年又遭受几十年来最严重的干旱与粮食短缺,堪称积贫积弱。塔利班掌权后,国际社会终止对阿富汗的多项人道主义援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宣布冻结阿富汗的特别提款权和组织内的其他资源,美国也冻结了阿富汗中央银行数十亿美元的海外资产。
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无法正常出境到医疗条件较为先进的巴基斯坦和印度看病,申请移民的人不计其数,普通出境签证也无法被签发。失业率开始飙升。Imran其中一个哥哥原本在银行拥有管理层的体面工作,塔利班掌权后他从银行失业,艰难地在工厂找到一份财务工作,但这份工作也只维持了六个月。现在一大家子人仅靠另一位哥哥当卡车司机的收入生活。
同时,塔利班不顾国际社会施压,开始限制女性多项人身自由。女性不能去健身房、公园,甚至连学校也不再对女学生开放。在工作中女性面临更多严苛的禁令,只被允许在教育、医疗等少数几个领域工作,或者供职于男女分开工作的私营的企业和工厂。女性不能在国家媒体工作,在私有媒体工作时如需出镜则必须戴口罩或者穿黑纱等等。
而在Imran工作的新闻领域,大批记者正在逃亡。
因为舆论场的高压,很多新闻本地机构选择关停,许多外国的新闻机构也纷纷离开阿富汗,大批记者失去工作。经济条件尚可的,流亡到欧美;条件不允许的,去巴基斯坦、印度、伊朗等周边国家,以体力工作谋生。仍然在工作的记者,言论自由受到严格管控,塔利班军队有时会直接管控记者的采访活动。
外媒的境况同样糟糕。包括BBC、德国之声在内的在阿富汗的外媒被全境禁播。德国之声在2021年8月曾发表声明说一位编辑的亲属被塔利班杀害;甚至到了今年9月,英国《星期日快报》的一名女记者被塔利班士兵以非法入境罪逮捕…
那时仍为国家媒体工作的Imran,虽然因为这一层身份免去了许多磨难,但却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这种粉饰太平的岁月静好。
不要为这样的政府做新闻工作,Imran想。
他想起夭折的深造计划,开始着手在网上寻找出国学习的途径,也就是在这时,他得知了香港大学新闻学院的一个奖学金项目。项目希望为来自缅甸和阿富汗共两名记者提供在港大新闻学院攻读硕士研究生的机会。Imran提交了申请,并通过了考核。
一切远非一帆风顺。港府方面迟迟不出签,最后香港大学出面争取,才让Imran在临出发的一个星期前拿到签证。而在Imran取得签证前,学校方面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住宿和所有手续办理流程。在机场被拦下时他曾以为努力和善意换来的所有成果都将付之东流,但所幸所有人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Imran是感恩的。“我是港大新闻学院第一个阿富汗学生”, 他说。
新闻是什么?
新闻学院课程多,强度大,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应付生活中包括教育体系在内的、巨大的文化冲击的同时,要精进新闻学的学习,Imran还需要面对语言的难关。而让他克服千难万险、不远万里寻求精进的新闻事业,放在眼下的阿富汗,却很有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如果继续做记者,回到阿富汗我可能会被杀,这我知道”, Imran说。
他从未想过不做记者。
从前他想做记者,是因为喜欢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喜欢和不同的年龄、思想、部落、族裔的人交流。记者的工作和这样的性格天然地不谋而合。
现在要做记者,更是因为虽然比起安全的地方,在阿富汗、乌克兰这样动荡中的国家,记者的工作环境糟糕且危险,但新闻却更有意义。他想去为饱受干旱、经济危机中的同胞做点什么,想让他们的声音被听见。
如果毕业后阿富汗的情况稍微好转,他会马上回国继续新闻的工作,如果情况持续恶化,他会暂时想办法观察情况再争取回国。
对我来说,香港的关键词是「自由」
香港是新鲜的,甜蜜里带着一点苦涩的。
刚来香港时他夜里一直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在学生公寓的厨房简单做点吃的,因为这里的大多数食物他都吃不惯。来香港前,他预测过此行必将是不轻松的。但到达以后,生活中的困窘要比料想中来得具体得多。这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跟阿富汗不同,生活方式,交通、教育体系、饮食......新的事物每天冲击着他。
“我没有朋友。多么高度发达的城市啊!只要手机网络不好,人一定会迷路”, Imran说。
但这个城市,也足够新鲜和有魅力,让他每天都因为新的发现而激动。他形容对他而言香港的关键词是“自由”。人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信仰,因为有穆斯林、印度教徒、基督徒,所以这里有清真寺、印度教寺庙、教堂......每个人都很放松。不同宗教、不同思想的人聚集在一起,万物各异,但和平共存。
“自由”,那是在阿富汗的人无法拥有的东西。
一个学期过去,Imran已经更好地适应了香港的生活。他在新闻学院交到了来自不同国家的朋友,夏天学习不忙的时候,他和同学们去海上划船了。在港大,他通过网络联系上了一个阿富汗女孩,他说他们可能是校园里仅有的两个阿富汗人。他最喜欢和朋友们去散步,用手机放阿富汗的、印度的音乐,在孙逸仙公园、在坚尼地城的海边。
但身后战乱中的祖国,让他的底色始终是悲伤的。
“看到香港的繁华,我会觉得庆幸吗?我只会难过。全世界都在稳稳当当地向前,好像除了我的祖国”, Imran说。
在来香港之前,因为新闻工作者的背景,Imran的个人脸书账号有近1.5万名关注者,他时常在账号上发布关于局势的新闻。塔利班掌权后,这个账号一直被监控着,他不再更新任何动态,哪怕是来香港以后。
Imran说他要保护自己,“因为我肯定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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