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俄罗斯天然气失去的十年（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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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宇、白俊：战争后俄罗斯正在失去大部分欧盟市场，对中国供应的增加还有一个提升过程并且也可能存在一定极限。

自2022年2月俄罗斯在乌克兰顿巴斯地区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以来，俄罗斯与欧盟的关系日益恶化，作为俄欧长期合作基础之一的天然气供应已接近土崩瓦解。自8月底北溪公司管道停止供气后，俄罗斯输往欧盟地区天然气只剩下每日6800万立方米上下，与去年日均不低于3亿立方米甚至时常超过4亿立方米的水平相比急剧萎缩，已经变得不足为道。欧盟是俄罗斯最优质的天然气出口市场，经过了几十年的磨合，双方建立了相对完善和稳定的供应机制，相互依赖程度进入21世纪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随着俄乌冲突骤然升级为战争，俄罗斯管道气退出欧盟市场已经成为俄罗斯不愿看到但又无法避免的现实，欧盟将因此承受巨大经济代价，但俄罗斯天然气行业也会因此受到重创。2022年12月26日，俄罗斯分管能源的副总理诺瓦克在接受塔斯社采访时表示，预计2022年俄罗斯天然气开采量同比下降12%，天然气出口量同比降低25%，其中俄罗斯唯一管道天然气出口商俄气公司（Gazprom）天然气生产量同比降低20%，对欧盟出口量同比降低58.2%。这种骤降情况上一次发生在2008-2009年国际金融危机期间，2009年俄罗斯天然气开采量同比降低12.3%，出口量同比降低21.9%。

俄乌战争引发全球油气流向流量调整和价格飙升，2022年俄罗斯天然气销售收入因此不降反升，但这可能只是一个暂时的现象。俄罗斯财政部公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1-11月，俄罗斯天然气销售收入总计1.4万亿卢布，较去年全年的5780亿卢布增长了142%。随着全球天然气市场供需再平衡，国际天然气价格将逐步回落。价格下降和出口锐减对俄罗斯的双重影响将逐渐显现和加深。俄罗斯方面也意识到这些风险，提出包括恢复对欧盟管道气供应、增加对中国管道气出口、加强LNG技术创新和增加LNG出口、打造土耳其天然气交易枢纽和增加天然气内需等办法，旨在稳定俄罗斯天然气产业，但这些举措或难以在2030年前将俄罗斯天然气产业恢复至俄乌战争前的水平，俄罗斯天然气行业将面临失去的十年。

一、恢复增加对欧管道气出口或仅是俄罗斯一厢情愿

尽管俄乌战争以来欧盟已经对俄罗斯采取了九轮制裁措施，俄罗斯也采取了反制行动，欧盟与俄罗斯就天然气减供问题互相指责，但俄罗斯仍然多次向欧盟释放出愿意恢复增加天然气供应的意愿。2022年12月25日，俄副总理诺瓦克在接受塔斯社采访时表示，俄罗斯仍然将欧洲视为潜在的天然气市场，并表示已经准备好恢复亚马尔-欧洲管道的天然气供应。这已经不是俄罗斯第一次释放希望增加对欧供气的意愿，2022年10月1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俄罗斯能源周国际论坛上表示，可以随时打开北溪-2未损坏的管道向欧洲供气。

欧盟没有对俄罗斯的提议做出正面回应，这不仅仅是因为欧盟多年以前就从“俄乌斗气”中尝到了恶果，感受到俄罗斯能源武器化的威胁。从克里米亚事件到俄乌战争，俄罗斯与西方国家在地缘政治关系和基本价值观等方面的分歧加深，欧盟已经认定无法与俄罗斯继续发展可以信赖的长期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宁肯付出痛苦的代价也要摆脱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即便俄罗斯软磨硬泡，预计欧盟在战略层面仍然会坚守自己立场。在俄罗斯政治格局和对外关系没有出现重大调整的情况下，欧盟不会再次持续性大量购买俄罗斯管道天然气。

BP世界能源统计年鉴数据显示，2019年俄罗斯出口欧盟的天然气总量达到近2000亿立方米（其中包括约1800亿立方米管道天然气和近200亿立方米LNG），2020年总量降至约1800亿立方米（1600亿立方米管道气和143亿立方米LNG），2021年进一步降至不到1500亿立方米（1323亿立方米管道气和143亿立方米LNG）。

通过扩大LNG进口、增加其他管道气来源、加强基础设施互联互通建设增加联合保供能力等方式，欧盟已经实现了对俄罗斯管道气的有效替代。欧洲独立智库Bruegel数据显示，从2022年年初至10月中旬，欧盟进口俄罗斯管道气同比减少了630亿立方米，但欧盟的LNG进口增加了418亿立方米，从挪威进口管道天然气增加了83.2亿立方米，从英国进口管道天然气增加了156.8亿立方米，这些增量已经完全抵消了俄罗斯供应的减量。另外，欧盟正在大力建设LNG接收设施，努力实现天然气进口多元化，同时推进欧盟地区管道互联互通，提高天然气供应安全。当然，虽然今冬欧盟天然气供应基本有保障，但在其他来源管道气供应增量少、全球LNG市场新增产能不足和中国LNG需求复苏的情况下，缺少俄罗斯管道气供应将给明年欧盟储气库补库带来很大困扰。北溪公司两条平行管线炸毁已经切断俄罗斯直接供应欧盟的北部大通道，短期内修复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欧盟同意俄罗斯提出的恢复亚马尔-欧洲管道供气，这也极有可能是短期性应急，而不是长期性恢复。

与此同时，欧盟也利用天然气高价格对需求的抑制作用和需求侧管理措施降低天然气需求。欧盟成员国2022年7月底达成共识，在2022年8月1日至2023年3月31日期间减少天然气消费量，通过“自愿削减措施”设定了比过去五年平均消费量减少15%的目标。欧盟统计局12月20日发布的信息显示，欧盟天然气消费量在8月至11月期间比此前五年的平均消费量下降了20.1%，表明前四个月已超额完成了减量目标。

作为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先锋，欧盟希望在2050年实现气候中性。欧盟一方面加快能源转型，通过扩大风能、太阳能、生物质能、地热能、空气能、氢能等低碳或零碳能源的本土供应和消费去降低对化石能源的依赖，改善能源安全，另一方面通过能效提升和节能手段降低能源需求。按照欧盟能源转型节奏和力度，如果欧盟未来几年能够克服天然气供应的困难，将一劳永逸淘汰俄罗斯在欧盟天然气供应中的传统地位。

二、中国或无法填补俄罗斯失去的欧盟市场

鉴于欧盟长期天然气需求缺乏增长空间并呈现需求下行趋势，俄罗斯一直酝酿开拓东部的中国市场，但守着欧盟这个优质大客户，俄罗斯的东向行动并不紧迫。俄欧彻底分道扬镳提高了俄罗斯推进中俄天然气合作的紧迫性。在2022年11月29日召开的第四届中俄能源商务论坛上，俄能源战略发展及环境安全委员会执行秘书、俄石油（Rosneft）总裁谢钦表示，在可预见的将来俄罗斯每年将向中国出口超过1000亿立方米管道气，并称这还不是上限，他提出俄石油自己在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超过2万亿立方米天然气储量也可供应给中国。他认为未来俄罗斯向中国出口的LNG可能会与管道气出口规模相当。他表示俄方与中方的合作将是全方位、全产业链、多方式的综合性合作。谢钦的最新表态表明，俄方对中国的意向性供应规模将超过每年2000亿立方米，可以填补失去的欧盟市场，并且合作不局限于单纯的买卖关系，展现出对扩大中俄天然气合作的乐观预期和期望。但是这种愿景能否转化为现实存在诸多不确定性因素，尤其是从近中期来看，这些考虑无法弥补俄罗斯失去欧盟市场的缺口，无法解决俄罗斯的燃眉之急。

从2019年底开始，俄罗斯通过西伯利亚力量管道向中国中俄东线的天然气供应逐步提升。预计2022年西伯利亚力量管道向中国输气量可达到150亿立方米左右，比2021年增长约50%。随着2022年12月23日俄罗斯科维克金气田和西伯利亚力量管道“科维克塔-恰扬达”段投产，通过西伯利亚力量管道向中国供气的能力将进一步增加。如果未来几年在科维克金气田新增3套天然气处理装置顺利投产，该气田的产能有望达到每年270亿立方米，2025年西伯利亚力量管道输气量增加到380亿立方米的目标就有望能按期实现。此外，俄气公司与中石油签订了中俄远东线100亿立方米/年天然气供应合同，预计可能在2026年实现供气。因此，这两条管线有望使得俄罗斯出口到中国东北部的管道天然气在2026年或之后达到480亿立方米。但是，由于这些出口的天然气均开采于远东和东西伯利亚地区，此举无法缓解俄罗斯西部由于向欧盟出口受阻而被迫实行的压产。传统上，俄罗斯天然气生产集中在西部亚马尔涅涅茨等地，经由俄气公司的统一供气系统出口至欧洲，而东部天然气管道并未与俄气公司的统一供气系统相连接，这使得俄罗斯西部地区的天然气短期内无法运输至东部地区进行出口。

俄气公司公开的信息显示，俄方和蒙古国政府已经就建设西伯利亚力量-2管道进行过多轮讨论和研究，准备合作将俄罗斯西部天然气通过蒙古国出口至中国，规划管输能力为500亿立方米/年。蒙古总理奥云额尔登（Luvsannamsrai Oyun-Erdene）2022年9月7日在俄罗斯东方经济论坛上表示，预计西伯利亚力量-2管道2024年开始施工，2029年建成投产。俄罗斯总统普京也在该论坛上表示，俄气公司已经与中方就协议相关参数达成一致，甚至在天然气供应价格讨论方面也有所进展，但他表示关于价格的讨论绝非易事，中国是“艰难的谈判者”。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在2022年2月1日发布的一篇报告中认为，西伯利亚力量-2 管道是一个非常昂贵和复杂的项目，俄气公司需要建设一条从亚马尔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直线管道，穿过近2000公里的未开发地区。这还不包括需要穿越的蒙古国以及俄罗斯伊尔库兹克、布里亚特管线建设。中方很少公开谈论该项目，对双方谈判进展也未见有公开表态。

在上述三条管线全部按期建成投产并实现满负荷输送情况下，到2030年左右，俄罗斯对中国管道气供应量有望达到每年980亿立方米，这相当于俄罗斯2021年对欧盟管道气出口量的四分之三，或2019年对欧盟管道天然气出口量的54%，无法弥补正在失去的欧盟市场。

虽然俄方提出向中国供应更多天然气的意愿，但从能源安全的角度考虑，中方也需要慎重考虑是否要全盘接纳俄罗斯天然气，这正是俄罗斯和欧盟天然气矛盾给人们带来的警示。中国目前天然气对外依存度已经超过40%，按照中国国内目前的天然气增产速度，2030年国内天然气产量或许能达到3000亿立方米左右，届时天然气的进口规模或赶超国产气规模。不包括进口俄罗斯的LNG在内 ，俄罗斯1000亿立方米的管道气供应或相当于中国进口量30%左右，这或许是中国接纳俄罗斯管道天然气的上限。

三、欧美制裁影响俄罗斯LNG技术创新和项目开发进展

和管道气供应相比，LNG供应更为灵活，在全球市场上的流动性更高，价格区域联动性更强，是天然气产业链中最富有活力的部分，发展LNG产业是俄罗斯适应全球天然气市场变革中的重要策略。尽管俄罗斯与欧盟矛盾重重，2022年俄罗斯对欧盟的LNG出口逆势增长。Bruegel数据显示，2022年1-10月份，俄罗斯LNG出口至欧盟总量达到159亿立方米，同比增加39.5%，占欧盟进口LNG总量的15%。俄罗斯副总理诺瓦克称，俄罗斯1-11月向欧盟出口了194亿立方米LNG，预计2022年全年出口量可达210亿立方米。

但是，俄乌战争爆发后俄罗斯LNG产业发展面临越来越多的挑战，一些项目开发将推迟，甚至面临取消的风险。俄罗斯在大型LNG生产、海陆运输方面缺乏自有技术支撑，设施和关键技术几乎都来自西方公司，而欧美已限制对俄出口天然气液化技术和设备。俄罗斯自有LNG技术发展也面临瓶颈，虽然俄罗斯诺瓦泰克公司（Novatek）自主研发的Arctic Cascade技术已经在亚马尔LNG项目中投入使用，但由于工艺不完善，该生产线设备维修频率较高，诺瓦泰克总裁列昂尼德•米赫尔森曾多次批评亚马尔LNG第四条生产线的实施质量，该生产线的启动曾多次推迟。俄罗斯能源与金融研究所的阿列克谢-别洛戈里耶夫认为，除北极-2第一条生产线外，其他俄罗斯计划的LNG项目投产时间都将推迟2-3年。根据俄罗斯公布的在建及规划的项目清单进行估计，2030年俄罗斯全国LNG生产能力将继续增加，有望达到6200万吨/年（约850亿立方米），但这比原来规划的2030年产能要减少接近一半。一些咨询机构预计俄罗斯2030年可以建成的产能会更低。俄罗斯副总理诺瓦克在第四届中俄能源商务论坛上表示，希望中国可以共同开发俄罗斯波罗的海的Ust-Luga LNG项目，在保证LNG资源出口同时共同打破技术壁垒。

四、打造土耳其天然气交易枢纽用处不大

在北溪公司两条平行管线爆炸后，俄罗斯或许已经意识到即将永远失去欧盟市场的风险。在2022年10月12日出席俄罗斯能源周国际论坛时，俄罗斯总统普京提议经黑海海底通过土耳其增加向欧洲供气，并最终将土耳其建成“欧洲最大的天然气枢纽”，由其承接已经损坏的北溪管线的全部输气量，进而维持俄罗斯在欧洲天然气市场的供应份额。

10月13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哈萨克斯坦亚信峰会期间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举行会晤，共同讨论在土耳其打造天然气交易枢纽相关事宜，埃尔多安在随后的采访中表示，土方支持俄罗斯在土耳其建立国际天然气枢纽的想法，并要求土耳其能源和自然资源部与俄罗斯进行联合研讨，采取有效措施使土耳其成为天然气供应中心。12月9日，埃尔多安会见俄气公司首席执行官阿列克谢•米勒，讨论了在土耳其建设天然气枢纽的前景以及俄罗斯对土耳其供应天然气问题。

然而，这种单边期望过于理想化。土耳其或许可以成为俄罗斯、中亚甚至东地中海天然气的物理汇集地，但这不能代表能够成为人们信赖的天然气交易枢纽。俄欧矛盾已经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不论俄罗斯天然气想从哪里流向欧洲，欧盟都不太可能再长期大量接受。欧盟对俄罗斯能源的排斥决定了其不可能支持和配合俄罗斯的想法，去支持建设一个域外的新交易枢纽，放弃已经相对成熟的TTF等欧洲本土天然气交易市场。

五、提高国内气化水平不能解决天然气需求不足问题

俄罗斯副总理诺瓦克2022年不止一次提出，俄罗斯能源行业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加快俄罗斯国内居民气化水平。俄罗斯从2000年开始提高天然气在居民领域的应用，2005-2021年间，俄罗斯共完成了35.5万公里管道建设，实现了76个地区4.8万个居民点共430万户公寓和房屋的供气，全国人口气化率水平由53.3%增长到72%。在气化水平不断提高的同时，俄罗斯国内天然气消费量也有所提升，由2016年的4200亿立方米提高至2021年的4700亿立方米。在政府的引导下，俄气公司已经与68个联邦主体签署了“五年（2021-2025年）气化计划”，计划投资8000亿卢布，实现3600个居民点通气、3200个锅炉的燃气改造以及2.4万公里燃气管道的建设，将国内气化水平提升至75%。其中俄罗斯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将作为重点目标，未来该地区天然气需求量可达到300亿立方米/年。诺瓦克强调要高度关注西伯利亚力量、萨哈林-哈巴罗夫斯克-弗拉基瓦斯托克管道沿线的工业用户、电厂、锅炉和居民用户，用天然气替代煤炭、柴油等燃料。

通过提高国内气化水平可以提高国内天然气需求，但增量有限。目前俄罗斯一次能源消费结构中天然气占比已超过50%，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俄罗斯气化水平由2016年的66.2%增长到2021年的72%，天然气消费量增长了500亿立方米。即使按照俄罗斯政府2025年气化水平升至75%的计划，未来五年俄天然气需求增加量或许只有约250亿立方米，这对于扩大国内天然气生产或销售收入都起不到明显改善作用。

六、结语

俄乌战争彻底改变了俄罗斯与欧盟及其他很多国家的关系。欧盟摆脱俄罗斯天然气依赖正在变成现实，欧盟因此也承受了巨大的经济代价，俄罗斯从短期价格上涨中的获益无法抵消其失去欧盟这个优质大客户的长期损失。虽然俄罗斯试图恢复向欧盟供应、加大向中国市场出口、扩大LNG资源开发利用、打造土耳其交易枢纽、提高国内天然气需求，但俄乌战争后俄罗斯正在失去大部分欧盟市场，LNG发展前景和出口潜力也会受到拖累，对中国供应的增加还有一个提升过程并且也可能存在一定极限，预计未来十年俄罗斯的天然气出口都难以恢复到俄乌战争前的最高水平，俄罗斯国内的天然气开发也会因此受到抑制，俄罗斯天然气将出现失去的十年。如果全球能源低碳转型技术取得重大突破，非化石能源加速替代化石能源，甚至也不能完全排除俄罗斯天然气再也无法回到过去辉煌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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