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三甲当男护工:我看到有人花钱买命(组图)
我叫刘闯,大学读的是国际贸易,毕业后,因为不好找工作,就跟亲戚借了钱和同学一起开公司。
两年下来,骨感的现实狠狠地给我们上了一课。最后,合作的同学拍拍屁股继承家业去了,而我父母正在节衣缩食,帮我还账。
做人嘛,还是要点脸面的。我迫切需要一份能攒下钱来的工作。于是,就去北京某三甲医院做了男护工,包吃包住。
这工作没什么门槛,我身强力壮,适应得也快。不过,经历的各种故事,也算大开眼界了——
ICU外的大土豪:钱不是问题
都知道ICU像个吃钱机器。当时我护理的一个病人刚转出ICU。我坐在ICU门口的等候椅上,整理自己的杂物,准备离开前,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带led动态显示屏的医疗床由三四个人推着,从急诊通道往ICU这边来,床头金属杆上固定着四个窄窄的输液泵,有人还推着呼吸机,有人推着监护仪。
这在ICU倒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后边足足跟着十几个人,把本来还挺宽敞的通道变成“黑压压一片”。
前边拉床的是个穿着潮牌的年轻男人,应该是家属,上去冲着ICU大门就是几拳。推呼吸机的是本院急诊大夫,慌忙抬起头来:“别砸!有门铃,旁边有门铃!”
里边的医生怒气冲冲地开门,结果一看这情况也有点懵,呆了片刻,正了正脸色才向急诊大夫说:“怎么电话刚到,人就到了。”
急诊大夫拉着ICU医生的袖子进了门:“进去说,进去说……”
治疗床、呼吸机、监护仪,急救车大夫护士,还有跟着推床的两个人先后进了门,后边的人被护士拦在了大门外。这一波人都往前挤,好像前边送鸡蛋一样,空气都被挤压得稀薄了。
这时,我眼前黑了下来,一抬头,鼻子差点怼上一个大肚子。原来有个孕妇挤到了我前边。
我赶忙起身,给她让座,她却还是往前挤。
护士发话了:“都是家属啊?那你们往后散开点,都把门堵死了,一会儿拍片的来了都进不了通道。”
她一眼扫到孕妇,有些惊讶:“这都快生了吧,跟着来做什么?家属先把孕妇带出去,留两个管事的就行,其他人都散了吧。”
然而并没有人听她的。孕妇依旧扒拉着往前挤:“我肚子里的可是长孙,爷爷醒了第一眼要见的!”
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哼”了一声,小声嘀咕:“证都没扯,还长孙……”
孕妇中气十足地回道:“二姑,摆酒那天,你可没少往家拿!大夫让我老公推他爸进ICU,怎么不让你进去啊?”
护士看着这帮人闹哄哄的,明显生气了:“我最后说一遍,等候区只留两三个家属。另外,ICU每天只有一小时探视时间,你们得雇个护工。”
她从众人缝隙中瞧见我,伸手一指:“他就不错,他有经验。”
就这样,我还没挤出去,就被这家人雇了。我转头进了ICU的大门,看了出“土豪砸钱买命”的戏码。
这家人来自沿海著名的富庶之乡,当时还没有急救停机坪,他们找来超豪华急救车,直接把人从家乡拉到北京,其余人开着豪车,跟在救护车后边一路过来,想想应该挺壮观的。
病人是一家之主,两儿两女,大儿子膝下一女。老爷子在确认小儿子女友怀的是个男孩后,很有排面地摆了酒,但没等到孙子出生,就陷入昏迷状态。
之前推着病床进去的正好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婿,大夫就没再喊其他人进来,直接在护士站旁跟他们三个讲起了情况。大致就是:病人深昏迷时间比较长,各器官功能都很不好,可能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小儿子情绪比较激动:“你们不是最好的ICU吗?无论如何,我爸得看到长孙出生!”
大儿子很不耐烦,从夹克兜里掏出烟,被大夫阻止后,改用手指敲击护士站的台面。“钱不是问题,能上的手段都上,没有的仪器花钱借也行,就算买,也能接受。”
在“不差钱”的治疗方案和家属的强烈要求下,EMCO加床旁血滤这种烧钱的治疗开始了。
床旁血滤就是血液滤过,把血液引流出来,净化过再输回去;ECMO是体外呼吸循环支持,开机就得六七万,以后每天就是小一万的治疗费用。
从这家人的对话中,看得出来,他们极力延迟老爷子的性命,并非出于亲情,而是“各怀鬼胎”——老爷子生前承诺,只要看到小儿子生下长孙,就能多分遗产,其他子女自然不答应,都想趁老爷子还有一口气,为自己多谋一份家业。
可惜昂贵的仪器仅执行了一天,病人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们接受这个现实后,又拒绝接受另外一个——如果病人死亡,按照当时北京防疫规定,遗体是不能出京的,必须当地火化。
家属们一致要求让病人活着回家,医生当然没法保证,只能告诉他们:“病人如果离开这些治疗手段,生命大概率就按分钟计时了。”
但没人在意这件事。
最后,直系亲属都签了自动出院的免责声明,又找来最高配置的急救车,把人拉走了。由于走得太急,治疗床把ICU的大门给撞出好大一块凹陷,玻璃都撞出了裂纹。
他们走后,护士小声说:“这个病人出不了北京吧?”
医生摇摇头:“能活过5公里就不错了。”
看,再豪横的有钱人,在生命面前,也没有特权。
退休老院长:养儿不防老
医院里总有放弃治疗的病人,但大部分昏迷以后都是没有意识的,只能由全部家属签字同意。
我要说的这个病人,是这家医院离休的老院长,据说参与了建院,此后一直在这里当医生。
即使老院长到八十多岁,离休多年,每次住院时,还是会被院领导们挨个探访,新医护人员也一直被科普老院长的卓越功勋。
老院长得的是肺心病,最常见的老年病。他轻易不住院,一有点小毛病,医院就会派医生护士去家里诊治输液。老院长住在院内的家属楼,只有他和保姆,儿女都在国外搞科研,孙子辈也在国外念书。
我看护他时,很少见他儿女打电话过来,有探病的人带着羡慕的语气提起他那双特别争气的子女时,老院长的态度却不怎么好:“他们出去就罢了,还把那么点大的孩子弄出去读书,国内装不下他们了?当初我们能从国外回来参与建院,别提多激动了……”
由于老院长身份特殊,住院的时候,医院一般都会在呼吸科腾出单人病房来,安排护工和专门的护士一对一服务。
我年轻,看起来机灵,所以护士长特意找我去照顾老院长。他的保姆每天做好饭送过来,让我跟老院长一起吃。
老院长人很好,总是让保姆拿出高级水果,分给医护和其他路过探头的病友吃。他大多时候都在看书,看大部头的专业书,也看杂志报纸。有时候没力气了,就让我读给他听。
那年正好流感爆发,好多老人去世在那个冬天。
老院长从秋天到次年春天,住了好几次院,大概觉得自己严重了许多,总是在嘱咐同一件事,对我,也对查房时的主任院长们。
他说:“我搞了一辈子医,虽然是外科,但也很清楚肺心病的结果是什么样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好了,不抢救,不做气管插管,也不做气管切开这些有创治疗,更不要连呼吸机在那里吹着肺。我不想像活死人一样躺着,把自己变成人干。”
老院长有次看书看累了,闭着眼说:“死亡的过程我见过很多,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点也不怕,不过人死之后是什么样的,我还不了解。我不信鬼神,也不信教,但我相信死后也是有空间的。真希望能体面地去到那边。”
说罢,他睁开眼看着我。我竟然从他眼神里看出一丝调皮,似乎是在逗我,又像是嘱托:“到时候得辛苦你,帮我穿戴得帅一点,平时的西装就好,不要把我打扮成老地主啰。”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低下头的时候,嗓子却有点发紧。
想来,人的一生,生不由不自己,死也多半不由自己。
老院长后来住进了ICU,带着我一起。
有天晚上,老院长一直等的“那一刻”来了,他心跳骤停,我在ICU病房的玻璃门外等着,医生们轮流跪在床上进行心外按压,护士注射抢救药物,推来呼吸机……
在任的院长来了,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只能生不能死”。院长说之前联系了老院长在海外的子女,对方说一周后才能回国,无论如何要让他们见父亲最后一面。
那是我见过最长时间的抢救。整整一晚,到第二天早上交接班,还要分出好几人来准备随时可能发生的抢救。
心脏复跳了,又停,心外按压,电击逐个循环。
老院长最后还是插了气管插管,连上了呼吸机,鼻饲管、尿管都上了。又在大腿根部做了股静脉穿刺,用来输液。
主任在晨会上告诉医生护士,老院长在谁的班上没了,谁就别拿这个月奖金了,必须拖住阎王爷。
没人敢提老院长自己强调过,多次不要抢救,不要有创治疗,希望留住体面。
原来,那么显赫,那么特殊的病人,对自己的生死也做不了主。
为了尽量让老院长干净体面,我和保姆每两小时就要给老院长翻身,防止褥疮,翻身的同时,还要给他擦拭身体。
人到了终末时期,肛门括约肌都是松弛的,随时大便,每次都弄一床,好一点时候换个尿垫,严重时候就得三五个医护帮忙换床单,被套,擦全身。
老院长希望的尊严体面,其实都没有了,但他也不知道了。
医生说其实已经脑死亡,仅靠呼吸机维持着生理循环罢了。
我知道,照顾老院长没有额外的红包,但还是尽心尽力。
终于,老院长的子女回国了。斯斯文文的一对兄妹,都带着金丝边眼镜,儿子年长些,女儿看起来很不好惹。
她进到ICU,没有跟着兄长一同进病房,先四处环顾,凌厉的眼神让大家都有点不太敢对视。
来到床前,也不过女儿是拿着毛巾,象征性地给老院长擦了擦脸,儿子跟父亲说了几句“孙子孙女都挺好的,学业忙回不来”,告别的场景跟普通家庭差不多,可能还不如人家到得齐整。
几分钟后,他们签了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一转身,他们又恢复了精英模样,在ICU里像谈生意一样,跟陪同的院领导问起了宿舍的归属、老院长丧葬费用之类的经济问题。
拖了这么久,老院长总算能走了。看着他那双儿女,我觉得他们什么都有,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疯新郎:一场改写命运的发烧
“抓捕”这个词,一般用在犯人身上,但在医院,病人偶尔也需要抓捕。
病人是高烧进来的,怀疑肺炎,很年轻,刚结婚俩月的小伙子,又高又帅,新婚妻子也很漂亮。
因为持续高热脱力,他躺在平车上被推进来,推车的是他大舅哥,他新婚的妻子身材较小,紧着步子跟在旁边,还时不时伸出手用纸巾给他擦脸上的汗。
小伙子姐姐也赶来了,被医生叫去问话,大舅哥跑上跑下去添置东西,只留小两口在病房。
年轻妻子要去给他暖壶打水,他忙拉住,说不要她再辛苦了。他往病床一边艰难地挪了挪,想让她躺在自己身侧眯一眯,妻子脸颊绯红地拒绝了,毕竟病房里人人都在看他们这对腻歪的小夫妻。
输了一天液后,小伙子退烧了就满病区溜达。他溜达着溜达着,就不对劲儿了。越走越快,眼神也越来越直,忽然窜进旁边一个女病房。
正巧有个女大夫在问诊,大夫问他跑这里来干嘛,他一把推开大夫,指着病房里一个年轻的女病人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我早就认识你了”,“你是妖怪变的”……
病房门口围观了几个患者和家属,小伙子推推搡搡,场面开始混乱。护士拨打保卫科的电话,又组织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护工和男医生去追他。
经验丰富的一个老大夫喊来了小伙子的亲属,重新询问病史。
我们跟着他跑下楼梯,谁知他动作比常人敏捷得多,一下子钻到骨科护士站里,拿着板凳挟持了护士。
在他即将掐着护士脖子进入电梯时,骨科医生迅速上前,拽着他的膀子,卸了他的胳膊,他手臂脱臼了,疼痛无力,这才放了护士,并一溜烟跑了。
最终还是保卫科在一层拦截了他,急诊大夫给了他一针安定。
好好的病人输了一天液怎么就疯了呢?答案是——隐瞒病史。
小伙子除新婚妻子外,就只有一个直系亲属,是姐姐。姐姐年长很多,一个人带大弟弟,隐瞒了母系的家族精神病史,连小伙子本人都不知道,因为母亲去世时他还不记事,姐姐带他离开老家,母系的亲属也断了往来。
这一场高热成了诱因,引发了精神病的第一次发作,后续只能转到安定医院治疗。
旁人都在叹息,这么帅的小伙子可惜了。
老大夫叹了一口气,小伙子新婚的妻子才可怜呢,一场高烧,改写的是两个人的命运。
60岁的“小说男主”:从虾米到茄子
大多数时间,我都受雇于呼吸科的病人,因为那里反复住院的老年病号多,有人甚至一年要住三四次,都成了熟客,久病床前孝子难熬,所以是护工驻扎最多的科室之一。
白瑞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跟小说《飘》里的男主角音译同名,很容易就被人记住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受雇于他同屋病友。白瑞德那时还不到六十,很有精神头,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大嗓门,也没有雇佣私人护工,还常常帮助病友,他老伴除了送一日三餐,就只有做肺泡灌洗的日子全天守着他。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喜欢这个热情爽快的病人,尤其年轻医护,他总是很主动地提出让实习护士给他查体、扎针,“我不怕疼,拿我练手”是他的口头语。
老白的病是肺泡蛋白沉积症,听医生说,这种病是不可逆的,只会越来越重,那时候的技术只能延缓病情发展,他需要定期来做肺泡灌洗——一个很痛苦的治疗手段。
他从一年两三次住院,到俩月就要住一次,从老伴和儿女轮流看护,到请护工,原本腰板挺直、满病区闲逛,慢慢变成了几乎整天卧床,稍有行动就喘得厉害的“大虾米”。
他脾气也逐渐变得暴躁,越是喘不上气就越生气,对所有人都喘着粗气怒斥,仿佛要喷出火来。
家里人都说“是病拿的”。后来有些护工都拒绝看护他,他老伴找到我,说我是看过他以前的样子的,知道老白不是坏人,求我做他的看护,我答应了,以后他每次住院,只要我在空挡,就来做他的看护。
由于经济压力,我不敢挑活,也尽量周到耐心,有时候会收到来自家属的奖励红包。老白的家人给得比别人要多一点,我受的气也要多一些。
别的病人输液到底了,家属刚好不在,我帮忙按铃就行。老白不一样,他手边有什么,就抄什么砸我,好的时候是卫生纸,坏的时候是杯子,水果,还故意大声说:“你是我花钱雇来的,怎么还想兼职啊?那别吃我家饭了……”
他后来憋气越来越厉害,总是反复叫我喊医生给他开药,我知道他很痛苦,但医生护士也没办法,只是让我告诉他放平心态。
这样回复的结果,就是我被骂祖宗十八代,说我没有人性,以看他痛苦为乐。我只能继续摩挲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防止他一口气上不来,再大喘起来。
老白喘起来的时候,脸憋得紫红,浑身都在用力,想让这口气能顺畅,开始时还只是抓着床档,后来就习惯性抓着我的手腕。
当我的手臂跟他的脸一样紫红的时候,他大概是觉得有人跟他一样了,才会好受一点。后来我机灵了,就用手掌跟他相握,这样我能使上劲儿反制一下,不然我真要残废了。
睡觉时,老白的床也不能放平,整夜端坐着睡。有几次,我睡不着,看他在夜里醒来,月光之下,半睁着眼,情绪是难得的稳定,脸上却写满苦楚。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大限将至,老白给老伴打电话聊天:“孩子都是好孩子,爹不是好爹,给他们添麻烦了,三天两头就得往医院跑……”说着,他又激动起来:“我不如早死了算了!”
我赶忙给他顺气,又抢过电话安慰了几句老太太。
老白情绪却过不去,让我去找医生护士来,要给他们赔罪,我忙说医生休息了,正巧护士来查房,是个老护士,会说极了:“您啊,别老瞎想,咱们都知道您是老病号,优秀病人,最知道体谅、配合我们的。早点睡吧,明天老伴来,看您脸色不好又得着急。”
后来,老白的每次肺泡灌洗都把他折磨得不行,他最后的日子,脸憋得像紫茄子一样。
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老白走了。
过了一些日子,我看护别人时,听见大夫说,老白的肺泡到后期几乎没有一点张力了,像一张没有弹性的玻璃糖纸——他是生生被憋死的。
他之所以痛苦到最后,是因为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像老白这样的病人,在医院里最常见。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丰功伟业,跟病痛对抗着,最后离开这个世界。
偶尔会有人提起,但时间久了,就没人记得了。